秦馨呆呆地站在一块凸起的磨盘大石的旁边,那里倒伏着一具无头女尸,尸身与巨石之间搭起一个保护空间,一支长枪自女尸后心贯穿胸膛直扎入她身体下蜷缩成一团的小女孩的肚腹。那失去了头颅的女尸,双手十指戟张,死死地抠住大石的边沿,指甲翻翘,指腹血肉模糊,可见其知必死之际,仍想保护身下的小女孩。以致凶手削去她的首级以后,也难拖开她,只得用长枪窜葫芦般杀了她身下的孩子。
一只白首黑身宛若披了一件玄氅的鹰收翅停歇在大石上,一低头,血淋淋的钩喙里放下一颗惨白中带着灰色的小球——是人的眼珠子。直立起身,扑棱了一下翅膀,仿佛是要引起女孩的注意。
果然,秦馨动了动,略一侧首,看见了那颗眼珠,清秀俊俏的小脸上露出了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城府极深的微笑:“笑儿,做得好!这个标记会跟随他一辈子!以后不用发愁认不出他。”
凄风惨惨,山谷回响。仿佛死去的人的怨灵盘旋在空谷,咆哮着,愤怒着,绝望着,久久不愿离去。
秦馨回头再一次看了一眼断崖边缘,压得倒伏一片的草丛里,凌乱地扔着一大片黄绫缎子的下裳。一个时辰前……
“七妹,你躲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一定要记住,不要看,不要听!”
“四哥,你不要走,危险!”秦馨一把拉住这个只比自己大四岁的哥哥,孰料哥哥丝毫不为所动,狠心而决然地挣脱她:“身为天家子孙哥舒觉罗皇室后代,怎可临阵胆怯?七妹,你等着,四哥去救母妃。”
“四哥——”四皇子哥舒觉罗·羿锋反手挥剑,将被妹妹拉住的下裳割断,头也不回地冲回了战圈。
秦馨泪眼模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喃喃道:“你知道吗?我宁可是你活着,而不是为了那个女人去死!”可惜,远去的人听不见,也再也没有机会听见。她紧紧地窝在断崖下一个天然凹坑里,双手攥着崖缝里的草根,每呼吸一下都是那么艰难。上面不时传来熟悉的人临死之前的惨叫,每一下都重重地击打在她的心上,这以后许多年,成了她无休无止的噩梦之源。
“七公主,快跑!”她听得出来,这是乳母的声音,在山下的时候,乳母就让她的亲生女儿,自己的伴当莲香与自己换了衣服和头饰。她隐隐知道乳母的用意,想阻止的话待看到母妃那仿佛看透她内心的凌厉眼神,而咽了下去。随后,跨着雕龙金鞍的四哥拍马上前,将她提上自己的马背。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乳母,再见她时,便只有地上无头的尸身,还有她身下与自己自幼充作玩伴情同手足的姐姐莲香。
乳母的一声凄厉的惨呼让悬崖下的秦馨哆嗦了一下,紧接着是沉闷的利器刺入肉体声,小女孩凄厉哀鸣的痛呼经久不绝,直到鲜血流干,渐渐死去。
秦馨的恐惧被随之而来的一幕放到了最大:单手挽着自己母妃的四哥,口角血涌不止,显然是重重地挨了一掌,两人被抛下了悬崖。坠落之中的二人,在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四哥满含关切叮嘱的眼神,母妃复杂难言,绝世美艳的容颜上忽绽开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手一扬,将一枚乌金发钗钉在了秦馨头旁边的崖壁上,劲力直没钗尾。
她见过这支钗,这是母妃安寝时都不曾解下的钗,钗身长约一尺,钗头做昙花盛开状,与发髻颜色几乎融为一体。
秦馨再一次端详了钗头的昙花,抬手将它插入自己已改换成男装发髻的头上,转身朝山崖下走去。身后的鹞鹰展翅飞起,停歇在她的左肩上的皮套护肩上。一人一鹰从尸山血海中穿过,惊起一路抢食的秃鹫和乌鸦。身后,那无头的尸身也难逃葬身鸟腹的厄运……
为什么是昙花?母妃的这一生,是这昙花的写照?秦馨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着的居然是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也许,极度的痛,极度的恐惧之后,人反而会陷入反常的冷静。三百人的队伍,唯独她活了下来,死者已矣,生的人却仍要继续活下去。或许之前有不情愿,有反叛,但只在这一日,所有的不满与不情愿都烟消云散。从她拔起悬崖上的那支乌金昙花钗开始,她就真的成为哥舒觉罗·飞星,灵魂与肉体合二为一。
“莲香、嬷嬷,苍鹰会将你们的灵魂带上蓝天,从今往后,你们只要看着我就好,我要让那些人十倍、百倍的加以偿还!”站在山脚下,再一次回望山顶,秦馨在心底里最后一次对死去的亲人作最后的告别。
突然,停歇在她左肩上的白首鹰躁动起来,振翅而起,直冲蓝天。几乎是一夕之间就长大成熟了的秦馨,敏锐地觉察到真正的幕后主使要来验收屠杀成果了。她伫立半晌,转身闪入了路边草丛,如小兽一般匍匐爬行,避开山路,从荒僻处下山。
秦馨是被冻醒的。睁开眼时,天已经发白。秋天的山谷,夜里会打霜的,昨晚,她仗着自己身材娇小,爬行在灌木丛中,险之又险地躲过了三拨人的搜索。天完全黑下来,她却不敢大意,那些人黑色夜行衣,黑巾包头,黑布蒙面,只露出两个眼洞。若是也潜在这夜里,那她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秦馨蜷缩在一个斜坡下直径约莫两尺的洞穴口,她不知道这是什么野兽的洞穴,但,也顾不得了!出去那堆人绝对会毫不留情将她砍成两截,这洞穴里的野兽再危险能危险得过外面的那群凶手?秦馨双手握着四哥送给她做生日礼物的吹毛即断的乌金匕首,大睁着秀丽的双眼瞪着洞穴外。但,仍凭她再怎么坚强却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临近夜半,惊惧、饥饿、紧张、悲伤已经将她折磨得睡沉了下去。
噗地一声,秦馨一激灵差点就要蹦起来,但她稳住了。小心透过洞穴前半人高的蒿草看去,又是噗地一声,入眼是一大块黑幕,她只来得及啊地惊叫一声,便被扇了一头一脸的黄土。呸呸声不绝,秦馨四肢并用爬了出来,指着始作俑者愤恨道:“鹰笑,你再闹,小心我把你毛拔光光烤了来吃!”白首黑身半人高的鹰,侧着脑袋,用黑曜石般的圆眼睛嘲弄地瞪着她,再次扇了扇翅膀,将剩余的灰尘抖落后,潇洒地飞向了最近的一棵大树。
秦馨惊惧冻饿了一夜,此时见自己的宠物还来戏弄,顿时小嘴一扁,眼泪弥漫了开来。又是“噗”地一声,一只硕大的灰野兔砸在秦馨面前。
秦馨赶紧抹了一把迷蒙模糊了的双眼,顿时咧嘴一笑,抬头朝那只腹黑的鹰看去,却只见到人家不屑地转了个身,给了她一个屁股的特写!
低声咕哝了一句,秦馨拾起那只兔子,想了想就朝坡下草密的地方走去。昨天虽然在逃亡途中,可她尽往低洼凹陷处躲藏,昨晚上更是感觉到空气中充沛的水气。
她没有发觉的是,那停在离地一丈高空的鹰笑仿佛人踱步一般转了一个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去向,蓦然展翅飞临秦馨的肩上皮套,如往常一样收翅静默。
秦馨的脚下,地面有些发软,再走一会儿,就陷入泥泞了,仍是没听见水声,然,前面半枯黄的草丛里,却有一抹碧色划过——仿佛最纯净的碧玉般温润的色泽!她紧走几步拨开草丛,自她脚下直到前方山崖底,竟是一条蜿蜒流淌直至前方一处月牙形碧波寒潭。
“这就是传说中的凝碧潭?”伫立着看这静止一大块彷如天然碧玉的潭水,秦馨的心情渐渐放了开来,直到胃部痉挛所带来的绞痛提醒了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了。秦馨一抬手将老神在在栖息在自己肩上的鹰笑捋了下来,朝后一甩,不用回头,她十分确信那只腹黑鸟肯定会在空中做一个360度回翔,然后稳稳地停在地面。
她挽起袖子,抽出靴筒里乌金匕首朝兔子颈部一旋,将兔子头划拉了下来,扒皮,剜腹,随即抓起一只兔腿往水潭里一放,血色晕染开来。她洗净兔子,放到一边草丛,拿起一边的乌金匕首就打算也洗一洗,不曾想,手上沾水打滑,再加上那匕首适才也沾染了滑腻腻的兔血,一个没拿稳,那匕首啵地一声滑入水中,飘了几飘,沉入了水底!
秦馨愣了愣,但太阳光的照耀下,凝碧潭呈倾斜坡度的池底清晰可见,仿佛那水只是到她腰部,只要她跳下去就能顺利地摸上来。
那是她唯一的兵器,也是她唯一能用的工具!沉默1秒、2秒,秦馨一咬牙,站起来,反正这是渺无人烟的山谷,将衣服脱得只剩绣着牡丹花的白绫肚兜和仅到膝盖的亵裤,刚要伸手将这两件也脱下,后面吧嗒一声。惊得她一回头,却是那只腹黑鸟肚腹朝下,以极不雅的姿势摔了个狗啃地,一双黑曜石般圆溜溜的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