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后,天启帝依然驾临了葳蕤宫。散席的路上,走在皇子公主最后一排的林昕和弈锋两个交换着眼色,林昕想着刚才的情景,嘴角怎么着都抑止不住的上翘:因为当天启帝拥着兰妃说回葳蕤宫时,他俩偷瞧见多少嫔妃暗地里将手帕都要绞破了,皇后更是连端庄优雅的微笑也不装了。
弈锋与其他皇子的关系说不上亲善,六年前的他在太学里从来都是被欺负的那个,回宫后缺衣少食也没有人关心,他在心底里是不怎么认那些哥哥和弟弟的。如今兰妃宠冠**,压过了那些兄弟的母亲一头,他们更是不愿意和他来往。因此宴会散后,其他五位皇子三两结伴出宫去了,只有弈锋无人问津。他也不恼,如今七妹变得这般活泼有趣,和她在一起可比出去参加王孙公子们口蜜腹剑、皮里阳秋的聚会来得划算。
林昕也看出弈锋被孤立,上前来道:“四哥,我要去一个有趣好玩的地方,你要不要去?”
这话被才走开不远的五皇子羿晟听见,回头好奇问道:“四哥、七妹你们要去哪里?”终究是十四岁的小正太,而且弈锋虽然被他们排斥,但在太学里他的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综合实力排名靠前也是有目共睹的。强者尊重强者,羿晟也想有机会和他交流一番,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也。他与六皇子羿安的竞争,也有一半是源于此。
“你想去?”林昕不答反问。
“听七妹说得神秘,五哥我也起了好奇心呢!”羿晟倒也实在。
林昕瞟了瞟渐行渐远的大皇子、二皇子等人,悠悠道:“你去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要发誓不许告诉其他人,连你母妃也不可以说。”
羿晟有些犯难了,听她这么一说,更想跟着去看个究竟,但他母妃让他多与二皇兄亲近。若是日后二皇兄问起他今日不去文会,是去了哪里。他是说还是不说呢?
林昕看出他的为难,冷哼了一声:“既是自己也难以自主,那便哪边凉快哪边呆着去吧!”一席话说得羿晟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竟是一声都不吭,转身去了。
弈锋与林昕并排向御花园东北角走去,想起刚才的一幕,弈锋忍不住道:“老五心性不坏,只是德妃管教得严了些,平日里交游他也是做不得主的。”
“你这会儿倒来充滥好人了,刚才他们集体排斥你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为自己争取争取呢?”林昕打趣道。
“有你陪着我,每时每刻我都是开心的,何必去他们那里讨不自在?”弈锋笑呵呵道。
林昕被这近似于表白的话语弄得老脸一红,但扭头看见这神经大条的阳光大帅哥分明是心无城府大大咧咧的样子,才明白是自己多想了,人家只是将自己当做妹妹呢。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弈锋刚才那话半真半假,他也不知是什么心理,明知道馨儿是同父异母的妹妹,但那种亲近和喜爱,想要一直留在她身边陪着她的感觉越来越浓烈,以至于他自己都有些心慌,适才藉由兄长的保护色,说出了这句心里话后,面上虽然是大大咧咧浑不在意,眼角余光却将林昕的反应一一收入眼底,见到她脸红时心里一喜;转瞬因为自己伪装的兄妹情深而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他竟是懊恼不已:为何偏偏要是兄妹?
“哥,到了!”弈锋回神,看向眼前的所在,讶然道:“这是我以前住的院子啊!”
林昕奇怪道:“啊?这么巧?是师父让我过来的啊。我问他可不可以带你来,他说你已经很熟悉这里了。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弈锋踱步上了台阶,看了看那朱漆有些剥落的门板,伤神道:“自从我搬去了葳蕤宫,这里也就废弃了。后来,师父说这里偏僻,少有人打扰,便用作我练功的所在。只是一年前,师父将东厢隔了出来,说是用作他用,想来应该是为你准备的吧?”
半晌没有听见林昕出声,羿锋疑惑地回头看去,却见林昕神色中全是迷茫还有深深的落寞。他诧异万分:“七妹,你怎么啦?”
“啊?!”林昕的思绪被打断,但她仍然沉浸在刚才那种陌生、游离和装扮成别人,将人家的一切当做自己的自我厌弃感。因此正对上羿锋的时候,这些情绪被羿锋丝毫不落地收入眼中。他的疑惑越来越深。
林昕忽然道:“四哥,如果我不是你妹妹,你还会对我这么好么?”
“这说的什么话?我们都是父皇的孩儿,纵然不是同母所生,也是兄妹啊!”还有一句话,羿锋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如果不是兄妹,我依然会对你好,而且还是一世的承诺,不知你答不答应?
林昕听着他毫不知情的回答,莫名地觉得烦躁和愤怒:“你什么都不知道,你……”
“馨儿!!!”一声断喝打断了林昕将要失控的话语。羿锋抬头看去,发现三层台阶上,不知何时,秦岚已经来到。此刻那张看起来平淡无奇的面容上布满了阴霾,双目如电,狠狠地鞭笞着台阶下的林昕。
林昕悚然一惊,但随即是深深的无力的悲哀。她美丽的大眼睛里起了雾,侧过头去眨落两颗晶莹泪珠。秦岚暗暗叹了一口气,神色有所缓和:“都进来吧!”说罢,自己转身先行进了门。
林昕不等羿锋开口便先跨上了台阶——她不想羿锋看见她流泪而通红的眼睛。
这是一个才一进的四方院,院中场地用作练武的校场,一旁立着兵器架。正房里的家具全部被搬到左侧耳室去了,正屋腾出来用作设置障碍,练习短兵器、暗器等等有特殊训练要求的武艺。
秦岚与林昕一前一后往东厢房走去。羿锋在小校场上即停了脚步,毕竟师父没有叫上他,他是不能去的。只是适才林昕的异常表现,再加上落凤城重逢以来的给他的奇怪的感觉,他总觉得在林昕身上必然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这件事,师父和母妃都是知情的。想到七妹对自己那样亲近,但这件事却依然要隐瞒着自己,心中就有些抑郁。抽了一柄剑舞了一阵子,终究是不够畅快,执了一杆六十斤重的铁枪,带着刚猛力贯千钧的劲道演练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进入练功的状态。
东厢房里,却是一间被打通了隔断的两百多平米的四方屋子。只是与普通房间不同的是,地板与膝盖高的门槛齐高。地面铺设的巴掌宽两尺长的木地板还是崭新的,上面桐油光亮,一点划痕也没有。
林昕打量了一圈,将询问的视线投向了秦岚。秦岚不理她,转身关上了厚重的木门,屋子里的光线立刻就黯淡了下来,只余窗棂格子里筛出来的金钱光斑,接下来不知道秦岚又动了哪一个机括,所有的窗户和门板上方的镂空采光处都被从房顶冒出来的木板给盖严实了。
林昕的视野一片漆黑,陡然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林昕忽然厉声尖叫“啊——”毫无章法地挥舞着胳膊,不停的倒退倒退!
“馨儿!馨儿!”秦岚焦急的声音响起,林昕却已经听不到,她的脑海里只余满满的恐惧,全部是她在这个世界睁开眼醒来,在那深谷里所遭遇到一切——而这些记忆却仿佛是被某种神秘力量封印过,此刻,因为这相似的黑暗、莫名的恐惧,开启了她脑海里某处潜藏的记忆,便再也不能抑制地爆发起来……
秦岚听声辩位,迅速抢到她身边,将她锁住双臂抱了过来:“馨儿你冷静一下,师父在这里,放心,这里很安全,没有人能伤害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好的,就这样,好姑娘,别怕,休息一会儿!”秦岚的声音越来越柔和,轻轻拍打着林昕瘦削的肩背,用自己的胸膛给她搭建了一个温暖的港湾,平复着身处恐惧中,孤独无助的女孩儿。
“我看到,好多死人,好多血——是秦馨的记忆!”林昕颤抖的声音还有些飘忽。秦岚一惊:“你能看到那天发生的情景?”
“是的,刚才有许多陌生的画面闪过,头好痛好痛,但现在,我忽然想起了那天所发生的事,就好像当时我亲眼看到一样。”
时间倒回一个月前……
北国,秋。碧空如洗,山峦如聚。
大地上黄叶翩飞,衰草萧瑟。空中翼展两米,羽色漆黑的食肉猛禽盘旋窥探着一处断崖,时不时一个俯冲,弯钩铁喙噗地一声凿入血肉之躯,带出一大块鲜血淋漓的皮肉——山麓往上,一路倒伏的尸体,腥红的血浇灌着贫瘠的土地。可以想见,来年这一条血沃之路,必将开出灿烂如霞的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