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统帝坐在青案后面,透过一堆折子看向走进来的景瑢。因为逆光,看不清他的面孔,然而他感觉到景瑢的沉重行举。
“青扬说,你知道是谁杀了罗旖公主?”
景瑢脱口而出:“是我杀死她。”
元统帝脸色倒沉静,并不说话,让其他人退下。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稍稍看清了些景瑢的脸,严酷而悲戚,好似一个杀手。
“七墨,你说什么?”
景瑢麻木地重复了一遍:“杀死罗旖公主的,是我。”
“昨晚……”
“我都认罪了,你还不让人把我抓起来!”他突然高声叫起来,伸出双手,“把我扣到牢里去,我杀的人!”
“七墨,你疯了么?”
“我清醒着呢,不就是死嘛,我最不怕的就是死,你不了解我么,陛下,我什么时候怕过死?”
元统帝从未见过景瑢如此失态,这简直不是昔日那个气质高华的公子。难道是真的被逼疯了么?
“七墨,不要再口不择言了!”
“我说这几句你就受不了了?你为了算计我而残害一个无辜的人我又如何承受!虞琯殿下如何承受!”
“你这是死罪!”
元统帝震怒,将桌上一叠竹简砸出去,拽住景瑢的前襟,怒斥道:“你跟朕提算计?谁他妈更工于算计?我待你如何,可是你却干禽兽不如的事情,引诱朕的亲妹妹!朕到今天才知道你是个卑鄙之人!”
景瑢因愤怒眼睛都发红了,完全不顾眼前这个是九五之尊,倾全力将其贯倒在地。两人在地上扭作一团。
“她有什么错,有什么错,为什么选她!”
“是我选了她吗?是你选了她!”
君臣在昌华殿的地板上用彼此的拳头解胸口悲气,好半会儿才松开来。景瑢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吞咽嘴巴里的血水,眼泪和汗水一起流下来,说道:“你要我死,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么。”
元统帝坐在一边,用袖子擦拭鼻子里流出来的血,啐了一口痰。
“七墨,我不是要你死,我是怕你走。”
景瑢冷笑:“我能走哪儿去,我走得出你眼睛么?”
元统帝气愤道:“正因如此我才害怕!”
景瑢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帝王,抹了抹眼睛。
元统帝站起来把袍子脱了,说:“起来。丢人现眼。”
景瑢爬起身,元统帝嫌恶道:“为了一个女人把家国君臣都给忘了。”
景瑢长久不接话,元统帝任之,沉默着,各自揣度着自己的事情。昌华殿旷大而安静,阴气重重,人的一呼一吸显得异常明晰。
最后元统帝开口道:“七墨……”
景瑢打断他:“陛下,罗旖公主因我而死,东括必讨说法,既然走到这一步,还须继续走下去,请准许我扶罗旖公主的灵柩去东括,由我承当罪责,了结一切。”
元统帝怔然,长叹一声,凄然道:“你这么做是恨朕啊。”
景瑢已经无力疑惑元统帝的态度,跪着叩头,“臣谢陛下恩准。”
居温侯亲手弑杀了未婚妻子罗旖公主!这个消息震惊朝野内外,就连文禾郡主听到也像是听神话故事一般。一夜之间,阳京城流传多种版本故事,来叙述为什么居温侯会杀了罗旖公主。
这便是元统十一年继居温侯罢相位后另一重大事件,史上只一句话:秋,罗旖公主费莫氏薨,七墨坐罪,入狱大讯。大讯是阳京府办理大案子用的模式,往往会给犯人施加重刑。以景瑢的状况,单单被投进阴湿的阳京府大牢就让他命悬一线。景珽私下在阳京府牢狱打点,请季良世子在明处打探朝廷消息。
宫里出了一件事,德信妃与苏渐东姐弟相认。这是一桩奇事。苏渐东做郡马爷这么些年,姐弟两竟一点也不相知,到如今才认了身世。许多人问起,知道这个德信妃幼时走失,沦落阳京,幸得当时是阳京知庶的曹权争收留做了养女,因元统帝喜欢进宫为妃。德信妃的传奇人生自此公布天下,竟受百姓景仰。
对这件事,元统帝表示十分高兴,厚赏了苏家,因知道苏明夏已被瑞亲王府收作女儿,封其为淳郡主。
虞琯公主很明白,现在居温侯犯下死罪,德信妃恐怕不被元统帝所容,两边相认,到可以用瑞亲王那头的势力缓冲一下,非常时期,一荣俱荣。元统帝有六个儿子,两个废太子都已死,是不会再立了,剩下四个皇子都封了王,机会是均等的,德信妃之子周晋岚因年小还养在宫中,元统帝非常喜爱,这也是一种昭示。虞琯公主知道德信妃不是寡情之辈,可是人性本就难测。
“今天皇上在詹宁宫摆家宴呢,请了瑞王府一家子。那边花儿都不够用,早上还来咱们这宫里头采些去了。”芫章从午膳后就开始不停说话,虞琯公主不搭理她,她也说个没完,把宫里半个月来的事情都唠叨尽了。
“殿下,听说那个新封的淳郡主,长得十分美丽,咱们请她来这儿说说话吧?”芫章说着看了看躺在小榻上看书的虞琯公主,见她完全没有在听的模样,只得叹气,嘀咕着“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每日只是看书写字,都不像个姑娘了。”
“殿下,德信妃来了。”外头女官站在外堂说,“殿下见还是不见?”
虞琯公主这才放下书,“请到偏殿坐吧,说我就来。”于是更衣梳发到前面来。
“娘娘,应该是敬音去给你请安的。”她笑道。德信妃摇头,握住她的手,“殿下,这几日好么?”
“睡得足吃得下,好着呢。敬音听说娘娘的事,没来得及恭喜,还望莫怪。”
“殿下说哪里话。”德信妃看虞琯公主喜色尚好,说话也清楚,稍心安。
那一日虞琯公主全身发抖地来找自己,真是吓了一大跳。她在那口齿不清说了半天,德信妃才明白她说元统帝欲借宫宴对居温侯不利。可是已经晚了,居温侯已进宫。她们千防万防,不知道竟是杀了罗旖公主。
景瑢在昌华殿把罪名担下之后,虞琯公主并没有去指责兄长,元统帝却对虞琯公主说了一句话:“在你眼里,到底谁是你亲哥哥?”
苏信春弄不明白虞琯公主是怎么想的。虞琯公主与她的亲哥哥元统帝性情有些相像,苏信春是可以感觉得到的,一件事可以藏得很深,不形于色。干大事情的人大抵都这样讳莫如深,才能事事竟成。对于景瑢这件事,她估计也和自己一样在等待契机,也有可能心里做了大打算。那一天她们谈了许多话,往后想起来,苏信春才明白那便是她对自己前半生最后的缅怀,将她的爱与恋钉进亘古不变的空间里,供她今日思忆,从今往后,它只是前生,与生活无关了。
她带苏信春进自己的寝室来,给她看自己正在做的针线,讨教针法,苏信春细细教与,抬头看,只剩了周敬音和自己。
周敬音在那边斟下两杯酒,递给苏信春,笑道:“娘娘,给。敬音早就想和娘娘喝这一杯了。”
苏信春便接过满杯吃尽,她又斟,却问:“娘娘为什么如此信任我?难道不怕我说出来?”
苏信春一愣,明白过来她的话意,不知滋味道:“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觉得你可信,大概当时真的是不知该怎么办吧。殿下,你对他的心,我有所感觉,才赌一次的。”
“你与他,非常相爱罢?”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快忘记进宫之前的事情。他乃朝廷重臣,心怀天下,哪里会拘小节。”
“墨哥哥是个重情义的人,他不说,可是心里看重。”
“或许殿下是对的。我大概从不觉得他的真心,以为自己永远是付出的那个,所以将自己看成是我与他的爱情的殉难者,不问他的意思,背叛于他……后来我才明白,这个人何其简单,要的不过是寻常人都懂的东西。”
“如果有机会,你会回到他身边吗?”
苏信春摇头,“我之于他,涯涧之草,无谓无为,他之于我,十五之月,且虚且幻,就是如此。我想永远服侍皇上,看岚儿长大。殿下,我知道你的心思,也知道你是位不寻常的女子,他缺的,就是一位不畏桎梏的爱人。”
“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命运无常,抓也抓不牢。罗旖公主死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恨不得死的那个是自己。她留着最后一口气,流着眼泪对我说:你终于遂愿了。我就知道自己的罪孽很深。我对不起墨哥哥。”
“殿下,您这样想,就辜负他了。”
周敬音不出声,手上捏着酒盏,低头用指尖细细摹着上头的仕女图。她这个时候才像个寻常女子那样羞涩拘谨,没有大气的智慧和要强的贤德。
苏信春落泪道:“不知道皇上会怎么处置这事儿。”
“哥哥无论做什么,都有自己的道理,圣命不可违。墨哥哥去东括,我也去,他死了,我也死。”
苏信春虽然知道虞琯公主有打算,却还是吃惊于她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