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明,周敬音让宜静带自己从后门走,嘱咐宜静不要说起这件事。宜静点头,想了想,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道:“不敢让您一个人走,请让奇善护驾,他没要紧的。”
周敬音垂下眼眸,将面纱罩上,“谢谢了。”
周敬音走后两个时辰,宫里来人,传皇上旨意,宣居温侯今酉时三刻进宫赴宴。
“这不是大日子即将到了么,皇上为侯爷高兴呢,说聚聚,先讨个好彩……”侍人拿腔拿调地说着,居温侯才刚床上爬起来,神还未醒,所以没听见说什么,奇善应和着,拿了五十两给侍人。
待午后景瑢终于醒神,奇善赶紧把事情说了,景瑢沉吟半晌,点头说知道了。然后沐浴,梳发,着朝服戴玉冠,依时往宫里去。
是个小宴,在座的是罗旖公主,德信妃,苏渐东夫妇,一看,乃三对夫妻。
景瑢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元统帝问他,才吐几个字。罗旖公主只是盯着景瑢——她仍旧要嫁给他,只是意义不一样了,罗旖公主愤恨地想,你总得尝点苦头。
文禾郡主却觉得,今晚这个宴,有些奇怪,单单请了这几个人,话也说不开,令人坐如针灸。
大家有话没话地坐了一个多时辰,元统帝让大家散了,留景瑢陪他再坐。
“七墨,记得朕带你来阳京的时候吗?你那时十七岁吧?朕让你喝梅子酿的酒,你说真香,像朕的亲弟弟。”
“皇上抬爱。”
“咱们今晚不做君臣罢,还和在太子府时一样……你说说看,你第一次见我的印象。”
“臣忘记了,只记得那是个大雪天。”
“是啊,下着厚雪,我的马死了,我和十几个侍从被困在森林里,你一出现,还以为你是狼。”
“那时候,我和狼没有区别。”
“司域宫主和我说,我这里你谁都可以带回去,唯独七墨那孩子不行。你不知道,我为了换你,拿北漠跟那老家伙谈判。”
“皇上上了老家伙的当了,他是看中您的心思,在那坐地起价。”
“是么?”
“是啊。”
两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元统帝摇头道:“这老头子,不知道还活着没,当今天子都敢敲诈,不简单啊……”
“七墨,待时机来,你还是再回到安常位上,这也是为什么我让王仲谦回来做安常,他是地方任上的,暂时……”
“臣有愧陛下错爱,臣已是个罪人,辜负陛下恩德,赎罪还来不及,哪里敢再担重任,陛下对臣的圣恩,臣恐怕三生也偿不尽。再则,臣的身体欠缺,寿短病长,绝非良才。”
“不要说丧气话,请下大夫好好养着,有什么需要,只管向宫里要,难道还不好么?”
“是。”
“有些话,我想和你说明白,可是,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那些话到底有什么意思,像个黑匣子,折磨我这些年。有一句话我是明白的,我想留你在身边,希望你哪里也不要去,让我看得见,就好,一切都好。”
“阳京是臣的家,臣还能去哪里呢?”
“好,好。”元统帝喜不自禁,又尴尬无绪,断断续续说:“你今晚不用回去吧,就在偏殿歇下,你的未婚妻子就在那边院里……我看见你要成亲,是真的高兴……”
景瑢恍惚看到元统帝动情落泪,心里嘲笑自己的怯懦。
君臣谈到两更天,皆已大醉,德信妃不放心来看,让侍人扶两人各自回宫歇下。
这不是个平静的夜,景瑢早在接到圣旨的时候就应该察觉异样。可是他已经没什么担忧了。沉睡的景瑢好似被另一个世界敲了一记脑袋,从醉中醒来,感到脑袋几乎爆炸。他恍恍惚惚听到外头有动静,便起身,叫伺候的人,无人应声,走出房门,微风阵阵,循着声音垮过廊道,惊觉一道门后有响动,即推开了那扇门,房中烛光孤凄糜乏,当中立着一个少女,手执尖利匕首,满身血污,姣好的容颜上满是惊慌和绝然的神色,对上景瑢的刹那,恍惚有一道金色的光闪过她眼中。景瑢这么觉得。
他一定是醉得迷失方向了。
他还未开口叫出殿下,身后即有大队人马包抄上来,回头看,灯火亮得耀眼,重重卫军牢牢把这边给围起来。
“拿下杀人犯!”
景瑢一时没听明白来人吼什么,只是抬着手臂遮挡强烈的灯火。一群卫军拥上来之际,执匕首的少女却从房中走出来,独对人围,将匕首铿锵一声扔在众人面前,说:“我杀了罗旖公主,抓我吧!”
拿犯人的卫军不明事由,没有长官示意不敢妄动。沈青扬也没了主意,愣愣地看着虞琯公主,想不到局势是这样的。
尚处于酒精中的景瑢呀了一声,转身望向房内,那里果然躺着一个人,有血腥味弥漫而来。他的神智全然苏醒,抬脚走进去,缓缓蹲下打量死去的人,将她抱在身前辨认,是罗旖公主——费莫岚兮,身上尽是血,已没有鼻息。
他听到身后那一声哭腔说:“墨哥哥,对不起……”
虞琯公主被带下去,有人来到他身后,站在那里,便不说话,似乎在等候。景瑢静静拥着死去的人,直感到余温渐渐消散,不复存在。那人将尸体抬了下去。
永辰宫被御卫军牢牢封锁住,任何人不得进出。景瑢在罗旖公主死去的地方坐到天明,难以理解周敬音杀死罗旖公主这件事,像个荒唐的噩梦。可是周敬音手持血刃一幕在眼前挥之不去,她确有仇恨。
果真如此,最大的罪孽,正是在自己身上啊!
景瑢想到这一点之后,便求见元统帝,侍人说没有皇上传召,不能面圣。他头痛欲裂,第一次向外人发了脾气:“我要立即见皇上!放开我,否则我杀了你!”
几个御卫军将他困在房中,以为居温侯发狂了,忙去昌华殿通报元统帝。
德信妃却悄悄地易装潜进来,出现在景瑢面前。
景瑢如获救星,抓着苏信春的手请她带自己见元统帝。“……我有话和皇上说,娘娘,让皇上务必见我一见!”
苏信春道:“大人,这个时候,皇上不见您自是有他的道理,我明白您的心情,可是您千万不能慌,好歹出了这儿再说。”
景瑢听了她这番话,不禁打量她的神色,问道:“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苏信春立即向他摇头:“这件事只有几个人知道,等皇上缓神了,就会拿到朝廷上议。人是殿下杀的,皇上无论如何会保殿下……”
“殿下为什么要杀罗旖公主?那个时辰,殿下从鱼风殿来不是易事……她根本不可能会干这样的事!”
“她会!是她干的!”
德信妃脱口而出,一时顿住,不敢再看他,又说:“总之您好好呆在这,最迟明天就能出去的……”说着要走,景瑢叫住她。
“我的未婚妻子死了,我如何好好在这儿呆着!你们酝酿着大秘密,把一个无辜的人杀死了,为什么还留我的命?!”
苏信春忙捂住他的嘴,哭道:“大人,我明白您的伤心,可是事关重大,请您以大局为重……”
景瑢在她怀里瘫软下来,掩面啜泣,哀恸欲绝:“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最该死的是我啊!为什么要兜着圈子害死一条无辜的生命呢!”
苏信春再也不知道能说什么话劝阻他了。她不知道他是否明白虞琯公主的用心,是否认清眼下的局面。
苏信春离去前说道:“大人,殿下失手杀了罗旖公主,皇上不会让东括任意妄为的。您在这件事上千万要以自身为重,不能意气用事。”说完离去。
景瑢自见苏信春后,终于想明白从昨晚到今天整件事的脉络。他好像被高山一样的铁锤狠狠锤了一记,五脏六腑顿时四分五裂,全身死透。他叫来侍人,洗漱一番,整理衣冠,然后对御卫军长官说:“我知道杀人凶手是谁,你去告诉皇上。”
元统帝很快召见了景瑢,他料到这个聪明人应该猜到真相,可是他没料到景瑢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