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瑢病中昏迷几日,宝嘉郡王府为宝嘉郡王的丧事筹忙,王公大臣陆续来吊唁,没人知晓天下第一功臣在郡王府院里秘密养病。
捷归大军在距阳京不远的郊野驻扎,奇善落夜出现在宝嘉郡王府邸。
景珽世子对他说:“安常大人自那日病起就未醒来,太医也束手无策,恐怕不能再回军中去。”
遂领奇善到安常大人面前。奇善见着安常大人,后者躺在床上,脸色呈现病态的红,双眼紧闭,若真是几日未醒,那么病势不容乐观,恐怕不能回转。
奇善是难以相信安常大人就此撒手的。宝嘉郡王之死一定让这个年轻人承受了他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以致轻生至此。
他俯身轻唤安常大人,安常大人眉一皱,喘了一口气,吁出一个名字:弥宣。
“大人,我现带您回军营去。”说罢奇善抱起安常大人,景珽立即拦住,“你这是做什么,他病成这样还要带他颠簸,不要命了吗?!”
奇善道:“世子,大人若不能在明日之前赶回军中,可能罪犯欺君,死的人更多。”景珽世子无奈道:“他这样如何能见皇上?”
奇善也不知晓,只道:“小的这就带大人走了。”说罢就要离去,郡王妃却奔现,苦苦阻拦,认为景瑢不能受车马颠簸。景珽世子劝慰母亲,让奇善带安常大人走了。
安常大人带军队凯旋归来那日,阳京城载歌载舞。元统帝亲至城门迎接。去年四月,他送军至城外荒泽,那时心怀遥遥欲坠的大衡江山,如今,他是天下至尊,独一无二的大衡朝君主,没有人比他更高兴了。
胜利大军到得城门之外,安常大人从马上下来,欲行礼,元统帝立即扶住了,眼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哽咽地说:“你没让朕失望。”安常大人恭敬道:“臣不敢有辱圣命。”
“好,好。”他笑起来,回头向赵侍官看去,赵侍官即宣旨,除元统帝都跪在地上,阳京大街上迎军归来的百姓直直跪到了长街尽头。
圣旨是为此次平反立功而晋官封爵的。安常大人被封为居温侯,赏户薪地,另有金钱等不胜多计。
这个被百姓奉为英雄的人,起身接旨的时候竟身体一软,昏倒在几十万大军前,昏倒在爱戴他的百姓前,昏倒在文武百官目光下,昏倒在欣赏他的元统帝面前。
这,安常大人也太幽默了。
元统十年十月十八日,宝嘉郡王景尚俞出殡,百官送哀,景珽世子满以为安常大人也会来送一程,但是没有,他连常人的礼都未尽到。这个人啊,心肠到底是石头做的还是根本没有心肠,怎么做下如此绝然的事情。
当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出了阳京城时,安常大人正在处置战将军余党。他在此上费尽心思,恐怕私心上让人既恐惧又同情。
那些个因与战将军有谋的人不是满门抄斩就是夷九族,皆在战将军叛乱期间即刑了。待到秋后处决的只有前文正大人林侃尧和司甫大臣吕奇。
安常大人现下见的,就是这个林侃尧。林侃尧看见他自是非常惊讶,不解其意,可是他看见了他眼中极尽残酷的气势。虽然安常大人不喜欢他,但同朝几年,他从未见他脸上有如此明显的喜恶情绪。
“你们出去。”安常大人坐到狱卒搬来的太师椅上,遣走了所有人。林侃尧坐在草垛上,一脸的平静与默然,盯住他。
“你这一家子是最后处决的,日子是十一月十三,于罡曵台满门抄斩,你处以腰斩,是不是?”
林侃尧哼了一声,“你想说什么?”
“我是来报仇的。”
林侃尧哈哈大笑,“你也太忧国忧民了……也别作清高调,大家同朝几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门儿清,说什么报仇,笑死老夫了,哈哈。”
林侃尧兀自张嘴大笑,牢里一片回声,安常大人的脸色却越来越吓人,有将眼前的人撕成碎片的意思。
“我是为宝嘉郡王报仇的。是啊,你干的那档卑鄙蠢事,我知道,而且,我要让你知道,你此生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刺杀宝嘉郡王。你不会不知道,行卑鄙事上,我不比你弱罢?”
林侃尧神色一滞,“你是他什么人?”
安常大人没回答,手上一扬,进来一个青衣人,走到林侃尧身前,逼上去。林侃尧口中急问要做什么,可是安常大人一声不响满脸阴鸷地坐在那儿,而青衣人面无表情,亮出了腰间的匕首。林侃尧爬起来欲喊,却让青衣人捏住了下颚,一扯,即脱臼了。青衣人将他扔在地上,使劲将他膝盖也拔断,使他再难挣扎。林侃尧痛得眼泪纵横,下身溺尿。
安常大人的声音好似冰渣子从嘴巴里掉出来,“痛苦吧,这还没什么,再等等,让你尝遍世上最痛的滋味,不会让你失望的。放心,我看着呢。”
青衣人拿出一方铁盒子,打开,里面有上千支闪着寒光的银针。林侃尧瞪着安常大人,口中呜呜地骂着脏话。
“你家也是大衡朝显赫一门,到你这一代,一败涂地,断子绝孙。哈哈,你信不信报应啊?啊呀,你不能说话了,没事的,等让你享受一番后我即让你说话,我还得听听你的感受,每天都会来听的。”
施刑场面极度惨烈,安常大人坐着看毕,林侃尧已然昏死过去。
“死了没有?”
“大人,还活着,醒来就能感到极限之痛。”
安常大人便起身走出牢房,在外面地上便吐了。奇善迎上来说:“大人,别来了,青松天天来就行。”
安常大人深恶痛绝道:“我天天看着。”说完走向自己的马,奇善跟上去。他牵着马低头说:“我一个人去一趟。”然后将头上的玉冠摘下来递给奇善,上马驰骋而去。
宝嘉郡王乃文正大人林侃尧密杀的,其为保自命而谋杀许多共事者,因宝嘉郡王曾与之相熟,故遭毒手。
其实郡王府早在当年三省政司案后就彻底与战将军等决裂,并没参与后来战将军谋反一案。这也是元统帝不追究郡王府的原因。
元统帝对谋反深恶痛绝,赐死寿阳公主一家后,即赐死陈夫人于踧中宫。后一日,六岁太子薨。
景瑢一人一马追到宝嘉郡王停灵的褚公寺,正好入夜,他避开人,从后角门潜进去,悄悄地在灵位前叩头。
守夜的几个人在帘外不知道为什么争执,支支吾吾地讲话。景瑢怕久待生事,即走出那里,循原路离开。不想才走到后庭,就感觉不对劲,发现后头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起初景瑢以为是景珽,缓了缓脚步,可是跟着的人也放慢步伐,景瑢知道不是景珽,随即加快脚步,到一花草浓密处,手脚利索地隐身进去,很快脱了白色外衣,仅着黑色里衣,用同色巾帕蒙面,循小径穿花草而去。
景瑢心内揣度跟踪在后的人是谁,没有丝毫头绪,脚下快步往栓马的后门走,而后门墙角有数人蹲伏,景瑢只得改道又朝寺院东面走,方才甩掉的人已跟上。依形势看,景瑢知道自己今晚凶多吉少,对方是要施暗杀之举的。
他往亮处去,一路疾行,到得观音殿西侧,那儿有人声,才转出回廊,果然看见灯火辉耀,人群晃动,停纵着十数辆马车。想是贵廷里哪位女眷在此上祭正欲归城。
景瑢委身至一株梧桐后,趁着灯火闪动,藏在一辆马车边,拉帘探了探,即隐身进去,那两个跟至这边的素衣人站在柱子后头往这边打量。
景瑢在车内略歇了歇气,不想马车一动,朝前驶去了。他掀帘看,马车停在一石阶前,从那儿出来几个女人,车帘被掀起,一个女孩挑着灯边上来边回头说:“暖炉子递给我吧,里头怪冷的。”话音落,身子探进来,景瑢即用帕子捂住她的嘴巴,将她拖进来,遮灭灯,“得罪了。”把她弄晕了。
“接着吧。”外面的人把一方暖炉放在帘外,景瑢伸手接了,思索着该如何脱身,只望别再进来什么人。然而看马车格调,竟是主子的座驾。
“您小心……小雅儿,赶紧来扶娘娘,这懒猴崽子,怕冷就缩在里面了……”
“好了,什么大不了的事。”说话的人说着就进来,景瑢故技重施,捂住她的嘴巴,知道是宫里的娘娘,压着声音道:“不要叫唤,我就放开你,否则我即刻杀你。”
女人瞪着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景瑢隐隐可见的眼睛,景瑢着急道:“听到没有。”
女人身体发抖,缓缓点头,景瑢遂放开她,女人伏在那里急喘了几口气,外头侍女要上来,女人忙说:“明晓,你去瑶妃那儿,她身上不好,你替我问问。”
侍女应是,便提灯打走了。
景瑢听了声音,错愕地地坐在那儿,不出声。女人手上一动,点亮了车内的烛火。景瑢看清她的脸,乃德信妃。
大概有一千年那么长的时间,苏信春首先打破沉默,哑着声音说:“我来这儿祈福,这就回去。”
景瑢点点头,苏信春看不到青绢后面的脸,唯有那双眼睛,澄明如镜,深不可测。她怕落泪,只得把头低了。
马车慢慢往前驶去,出了寺门。景瑢度时光,料出去无碍,便掀开侧帘,欲趁不备跳出去。他顿了顿,放下一句话:“保重。”正欲跳下马车,手腕被抓住,他回过身,苏信春重重握住他的手,细声说:“你节哀,万万保重身体。”
他点头,便转身跃了出去,隐入黑暗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