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瑢跑到皇延寺后门,自己的马还在,于是摸黑骑马走山道,往阳京城去。他知道那些人不会罢休,如此算来,危险像路上的石块,随时要绊人一脚。他奋力赶马走了十多里,到林子道,看见奇善带两名侍从候在那里,勒住马。
三人行礼。
景瑢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这一截路多山林,怕出事。”奇善回道。
景瑢想到刚才的凶险,心内作笑,脸上仍是沉静的样子,“走吧,再晚可引人注意了。”
“是。”奇善脱下身上的披风递给景瑢,“大人将就着挡风,实在是冷下来了。”
景瑢默不作声地接了披在身上,马鞭一甩,复又赶路。
几个人距阳京城十里的地方,遭遇后头三骑快马赶上。他们勒马停住,看看景瑢这边的侍从觉着眼熟,没看出所以然来,便驰马呼啸而去。
奇善看景瑢停下,连忙也停下来。
“大人?”
“这三人身着御卫军服,看神色是出了要紧事。”景瑢好似在问奇善,奇善不解,景瑢却调转马头,向来路去。
“大人,不回城么?”奇善并两个侍从只得跟上。
四人在夜中行了一段路,看前头灯火缭乱,两方对峙,那一头果然是德信妃凤驾。这一边,景瑢一时弄不清楚是哪路人,均着装鲁莽,看着像强盗,心中迅速思索,稍有了然。
护驾的几十个御卫军已有三分之一受伤在地,马车帘严严密密地垂着,不晓得里头什么状况。
那边的人听到响声,都回头看向景瑢这边,“强盗”喊着:“什么人?”一下子放了两只冷箭过来。
奇善护到景瑢面前,“大人,是盗贼。”
景瑢道:“没有这么大胆的盗贼。”说罢绕到奇善前面去,提高音量道,“敢问各位大爷做甚活计?小弟我连夜赶路,要家去办急事呢。”
那边人望了望头领,说:“立即滚,否则立杀!”
“只这一条路,放我过去吧,家中实有急事。”
“强盗”二话不说便有四五个人冲过来,手执大刀要杀景瑢四人。那一头御卫军见势立即进攻,三面人便混打了起来。
景瑢接过奇善手上的剑,格开刀枪,直冲过一片混乱的斗场,奔向马车,掀开车帘。里头三个惊慌失措的女官,手上拿着匕首,见景瑢即刺过来,险些挑了他的眼睛。
景瑢低声道:“德信妃安好?”
她们才放下警惕,苏信春在最后头,回应:“我没事。”她刚才便听见是他的声音,这时兀自懊恼,不知怎办。
景瑢对车夫说道:“知道其他路么?”
“绕那山脚过去就有……”赶车的监官颤着声音道。
“那就是了,走那条路。娘娘交给你了。”
车夫调转马头,这时苏信春探出头来,朝他喊道:“一起走!”
景瑢没有听见,他正对付冲来劫车的两个“强盗”。
驭马监官驾着车飞速往那片山域赶,只望快快越过山头,赶回城里。这条路崎岖不平,德信妃等几个在车内左磕右碰,几乎摔出去。然而最糟的事还在后头,他们还未从山路绕出去,即有杀手截住去路,驭马监官被封喉而亡。车内三个女官牢牢地护住德信妃,个个手上一把匕首,向凶徒扬着。那三个杀手何曾放在眼里,一刀挑起在前的女官,扔到山道下面。
德信妃厉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下此毒手?”
杀手冷哼一声,“想知道去地府问吧!”说罢扬刀欲砍,下一瞬,那只提刀的手血淋淋地断了下来,凄厉的叫声响彻黢黑的山道。德信妃未来得及反应,人已被拉扯着出了马车——景瑢不知何时在车顶动手。两个杀手像猛兽一般追上,一刀砍断前面的马腿,马嘶叫翻倒,将景瑢与德信妃摔了出去,双双从石块嶙峋的山道滚落。
两个杀手望着那片险境,商量绕道下去探生死。
这道斜坡并不很高,然而底下是一片凹陷的石涧,隐在山林与石头下面,他们就是掉进了这样的境地。摔下来的时候景瑢神志仍清楚,他急忙坐起身,大喊道:“信春,信春!”
他找出身上的火折子,借其寻找,终于看见苏信春在不远的草丛上躺着,忙拖着身上的伤痛且爬且走过去。
“信春。”他在她身上各处关节捏了捏,确定伤势,将她抱进怀里,拖着她的脑袋按压几下。苏信春唔嘤一声醒来,“痛……”
景瑢道:“信春,醒了吗,觉着怎样?”
“大人?”
“嗯,能认人,来,看看能不能坐起来。”景瑢扶她,苏信春勉强起身,只觉全身剧痛,不能自持,靠在身后的石壁上。
“身上有多处骨折了,你先不要动。”景瑢嘱咐一句,拿着火折子环顾四周,欲弄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
这片深涧形如枯井,依地势看,难以让人寻得见,两人皆负伤,而外头皓月当空,已是半夜,恐怕要折损于此。
苏信春靠在石壁上,发髻与衣衫凌乱,因为伤痛她只蹙眉不语,望着审视地势的景瑢。
景瑢知道凭两人的力量是出不了这里的,便作罢,脱下身上的披风罩在苏信春身上。
“连累你了。”苏信春痛心道,景瑢朝她摇首,“是臣护驾不周。”
苏信春垂下眼睑,心中百转千回,却一个字也思量不出。她的身体像承受了重刑,痛苦占了她大半神智。她苏信春怕是要死在今日了,如果这样,也是大幸。
眼前这个人,已经和美丽的年岁深埋地下,任何记忆也唤不醒,哪里能想到有一天,他会再出现在眼前。一如当年,温柔漂亮,没有怨恨。
“娘娘,冒犯了。”景瑢抬起她的右足,按捏脚踝,臂上使力,将骨折处接好,又拉起她的袖子,把几处尚在淌血的伤用身上撕下来的衣料包扎。
“娘娘觉得身上怎样?”
苏信春松然道:“好多了。”话音落,火信子燃尽,黑暗扑涌而来。她望向他,月光朦胧,稍稍能看清他的脸。忽然想起宝嘉郡王府第一次见他的情景。
“我知道有一句话我没资格问,但是……”苏信春停下话头,像在思索说辞,却半晌没有再说下去,景瑢接道:“弥宣很好,身体康健,也跟着老师学习了。”
苏信春流下眼泪,用袖子抹去,啜泣道:“我想着,也是识文断句的时候了。”
安常大人就地坐下,靠在壁上,寒气慢慢侵入体内,胸口却慢慢燃起火。他知道又是病,寻了身上的药服下数颗。
两人都不提是否能从这儿出去的话,各自沉默坐着,明月西沉,涧下漆黑,寒气逼人。苏信春迷迷糊糊中睡着,又让冻醒,只觉身上发痛,忽冷忽热,耳中没有任何声音,正欲开口,一口热血呕了出来,胸腔欲裂,重重咳了起来。
“你怎么样?”景瑢的声音在黢黑中响起,苏信春数口鲜血都吐在了景瑢的手上。景瑢摸索着扶她靠在身上,勉强探她腕脉,这方面他没有深学,实在不知所以然。可是苏信春这样随时断气的模样,让他绝望得不知所措。
“有人吗?有没有人?救命啊,有没有人?”最后,他急得朝上面大喊,苏信春抓住他的手,勉强道:“没事,我只是冻着,咳几下而已,不要紧。”
景瑢便紧紧抱她进怀里,以抵御这黎明严酷的寒冷。
“这是你第一次呼救吧?”苏信春靠在他身上,闻到他身上好似草药的味道,听见他的心跳之声,如此,她的贪心了,“如果换了别位娘娘,你会回来救她么?”
景瑢把她的手握在手里摩挲,“不会。”有风灌进来,吹得壁间呼呼响。
苏信春落泪,“大人,我一定让你看不起。”
“不是的,你是一个勇敢美丽的人。”
“你恨我?”
“是我对不起你。”
苏信春听他这一句,如遭雷击,欲挣扎坐起来,无奈身上瘫软,只好双手紧紧握着他的手掌。
“对不起。”苏信春嘤嘤哭泣,心中大恸。景瑢却轻轻一笑,和她说:“不说这样的话。”
“大人,不怕您笑话,那些日子,我做梦都想成为您的妻子,想着想着就贪心了,幻想一个只有您和我的地方,简直是美梦。”
景瑢笑叹:“我早将你当妻子看待了。”
苏信春惊讶地抬头看他,“是吗……从什么时候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把你当做妻子看待,大概是在广济府的时候。我觉得,成为你父亲的女婿,做做绸缎生意,也不错……”两人笑,“有了弥宣,更加觉得尽善尽美,做了十几年的噩梦也消失了,好像重生一样。你知道弥宣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妈妈。孩子很神奇啊,与母亲最亲。”
“可是他母亲不是个好母亲。”
“在他心里,你只能是个好母亲。”
“您说得对。”苏信春兀自笑着,心满意足叹了口气,说,“当年我们若成功离开这里,今日会是什么样儿呢?”
“众多平凡日夜中的一夜。担心地里的庄稼是不是被吃了。”
苏信春呵呵笑着,“淘气的弥宣头上那个伤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痕。”
“颦舟是不是踢被子了。”
“颦舟是谁?”
“弥宣的妹妹。”
“什么时候生的?”
“去年,或者,前年?”
两人说笑一阵,黎明更加深沉,苏信春感到身体残损,逐渐力不从心,将要死去。
“大人,信春早和你说过吧,此生足矣,今日若就此死去,我觉得很好。”
景瑢惊道:“你不会死。你想一想六皇子,你就这样丢下他,怎么忍心。”
苏信春哭泣道:“大人,我想念弥宣,我不是个好母亲……”
景瑢安慰她,引她说话,将身上带的药给她服下。她稍有些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