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常大人将少年带回军营,请军医诊脉。那少年自躺在床上,便闭上眼睛呼呼大睡,十分安心。
这少年即是当年的林孝淳,齐吏夫人秦征颜之子,现年十六岁。
林孝淳饱睡后醒来,由人带着去见安常大人,反而没有当日壮烈刺杀的戾气,只是盯着安常大人,紧闭双唇,眉目严肃。
安常大人招呼他一同用膳,他便坐下,大吃大喝起来。安常大人问他什么时候进司域宫。
他道:“我十岁的时候,逃出蛮地,投在段师父座下。”
安常大人听罢久久缄默,才说:“当年是我做差了,没将你留下来。”
林孝淳看了一眼安常大人,继续用食,看上去有如三天三夜没吃一般。安常大人看他这样,倒有些喜色。
“这几年都学了什么?”
“剑击,骑射,兵法。”
“这都是段修厉害的地方。有修文赋么?”
“没有时间。”
“这方面你自小就有天赋,不可放弃,回京了一定请先生教授。”
林孝淳诧异地抬眼瞪视安常大人,“你要带我回阳京?”
安常大人颔首,叹息道:“前些年我也着人寻你,却不想近在眼前也不自知,现在可好了。”
“你不怕我杀了你?”
安常大人一怔,见眼前少年满脸怒气,回想起城楼那一番凶狠的刺杀行举,实在触目惊心。
“我可以死在你手里。”
林孝淳厌恶地扔掉筷箸,怒道:“你如果认为这么做可以在我娘面前赎罪,可以还清我们家的债,你可就痴心妄想了。”
安常大人苦笑:“我何来资格在你娘面前赎罪。”他静静打量林孝淳,然后给他尧了一碗羊骨汤,“你是她最爱的人,应该成为她心中期望的那样,做一个风格自由的公子。你恨我,也不要毁了自己。”
“是你毁了我!”林孝淳大吼道,将桌上的茶盏掷出去,砸在安常大人颚下,划出一道血痕。安常大人却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一下。
他是让林孝淳这句话震慑住了,不觉间流出眼泪。林孝淳反倒被吓住。
许久,他才说话:“我这条命,死不足惜,但不该是你杀我,不值得,你应该活得非常好。如果你愿意,在我身边呆两三年,我亲自栽培你,还是可以的,再往后是不行的了,如果不愿意,那我另托人照顾。高官厚职是有限的,但生活之道,无非风雅自由安逸,这也是你母亲对你的愿望。”
林孝淳咬着牙,不做任何回应,猛然推开膳桌,跑了出去。如此过去五日,即要拔军回京,段修来见安常大人,听取最后的吩咐。安常大人只是说:“令司域宫上下行事一如既往,只理商贾,军队都遣散了,留我说的那些人即可。”
段修应诺,问道:“阿木(林孝淳)是否令属下带回司域宫?”
“他人在哪里,让他来见我。”
林孝淳再见到安常大人,却落下眼泪,说下如此一番话:“这一辈子我再也不回阳京了,娘她从来不喜欢阳京,以后我要回娘的家乡去。娘想我成为怎样一个人,我很清楚,在你身边由你引导想必正确,你的意思是要活得风雅快乐,可是如此来我必不快乐。我不杀你是因为娘当年为你的命而杀了自己,我不能违背娘的初衷。我要跟师父回司域宫去,等有一天我能够带着娘的灵柩回焦中州。”
安常大人答应他,“往后你还叫林孝淳,仍跟着你师父。”
于是林孝淳依旧随段修同司域宫的人,循西道向北漠去。而安常大人这边也班师回朝。
奇善却在私下向安常大人表示忧虑:“林孝淳不是简单的孩子,有您在,段修恐怕制不住他。”
安常大人向奇善笑道:“司域宫的一切,我有什么不能给他?只要他好好活着,我什么都不害怕。”
奇善知道安常大人经此一役,心绪上已经显露出颓废、淡泊世俗的状态来,生死无谓,富贵如泥。
“大人,阳京的消息说,郡王府世子两个月前率兵平北漠军有功,皇上召其回阳京,已授三品正骑尉。”
安常大人应了一声“嗯”,不再多言。
行军至北埠口,扎营歇夜。两更天,两位称是阳京御卫军的便服人风尘仆仆地下马,在军营口求见安常大人。
安常大人纳罕,以为元统帝那边发生变故,接见来人。是熟面孔,乃宝嘉郡王爷亲随,他们递上一封密函。安常大人看了遂屏退左右,严厉地问来人:“说吧,什么要紧事?”
青衣人道:“郡王爷遭人行刺,背中一箭,太医说无力回天,大限就是这几日了。”
安常大人急问:“什么叫大限!”
两人支支吾吾,“郡王……怕是不行了……”
“刺客是谁?”
“正在缉查,尚未知晓。”
安常大人听了长时无语,只是看着手中的信函发呆。站着的两人面面想觑,不知所解,青衣人叫了声:“大人?”
他才回过神来,叫奇善,“传令,因连日来天气恶劣,行军拖沓,先遣两位少将快马赶回朝中,向皇上传捷报。”
说罢使眼色给奇善,传了令,叫来两个亲信将军,换了军装,他留下奇善,带一位少将与便衣人一前一后骑马出了军营,连夜不停歇,赶路向阳京城去。
北埠距阳京有八百里,人马疾走一天一夜,第三日凌晨到得宝嘉郡王府,人都已被旅途折磨得潦倒仓皇了。
景瑢苍白着脸下马,解下头上的盔交给下属。偏门被叫开,景珽世子走出来,双眼发红,看着兄长。
景瑢一声不响地被领进内院,走至郡王爷寝房外。当是时,寝房内外除了女人低沉的哭泣,没有多余的声音,所以门一开,吱呀声吓了景瑢一跳。
他迈进去,站定在与床榻有十步之遥的地方,望向暗暗沉沉的床榻。那里的郡王妃起身,惊喜地朝床上的人说了一声,病人口中便呜呜啊啊地响起来。
那是在叫他。
景瑢迈着千钧重的步伐走过去,难以置信地望着病榻上的人,不认为这是自己的父亲。一年多未见,他的头发已经白尽,脸上瘦削、沟壑满布,简直是百岁老人的萧索样子。
“景瑢。”他听清了父亲口中的发音,但是不想做任何回应,直直地看着他,冷漠地站着。
宝嘉郡王使尽浑身力气抬起手,横在景瑢身前的虚空里,“景瑢……”
“王爷,瑢儿在这儿……”郡王妃啜泣应道,推了推景瑢。
郡王爷睁开眼睛,两道热泪潸然落下,他试图用眼睛寻找长子,企图用生命最后之光得到长子的回应,却是徒然。弥留者伤心而痛苦地瞪着双眼,高高地举着手。景瑢听见父亲气若游丝的声音像虬枝一样匍匐延展而来:
“景瑢,孩子,回家吧,回家吧!”
宝嘉郡王咽气了,那只手兀然垂下,景瑢扑上去抱住了那只手,好似拥抱住往生者最后一缕幽魂。那只手又轻又硬,使景瑢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郡王妃与景珽世子跪在地上呜呜哭着。
景瑢抱着父亲的手落了会儿泪,站起来穿过寝房走了出去。天还没亮起来,灯火昏沉,大概除了他们三个人,没人知道王府主人去世了,所以府邸还是沉睡的样子。他从廊阶上坐下,胸口猛地犹如燃起了一团火,烧到喉咙,一片腥甜涌在口中,他掏出手绢,接了一口鲜血,捏在手中,急喘了两口气,眼睛稍稍清明些。
景珽世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边上坐下。景珽世子生命里最恨的人,大概就是这位兄长了,当然,那是在他是安常大人的时候,在他侮辱他、轻视他的时候。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恨他,就像他无法理解身边的人为什么突然是自己早夭的兄长一样。
“你是不是很恨郡王府,很恨,我们?”景珽世子这样问的时候,声音很温柔,只是把头低了,眼泪落下来。
“不是。”景瑢回答,景珽世子诧异地抬头看他,看见一张微弱灯光下模糊苍白的脸。这张脸,眼睛是母亲的,突出的眉骨与父亲一致,他看了那么多年,竟没看出来,阳京城的人,日日嚼舌根,也没一个看出来!
“也不对。”景瑢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曾经恨,恨着恨着,就不恨了。”
“那你为什么要加害郡王府?”
景瑢听到这里望住景珽世子的脸,静静地问:“你是这样想的?”
景珽世子直视前方,断然地说:“都是事实,不然父亲也不会死。”
景瑢愣了愣,点点头,垂下目光,“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景珽听他这样讲,心内反而更加悲哀。他想应该斥责景瑢,打他一顿,可是他又想将他扶起来,安慰他的伤心。
景珽世子心中闪过千百个念头,却什么也没做,只是说:“父亲病中一直叫你。”
景瑢垂着头没出声,捏着手绢的右手却开始发抖。
“人死不能复生。父亲见着你,也算安心了。”
“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死才是最厉害的武器。”景瑢喃喃道,将头倚在胞弟的肩膀上,“为什么会死呢,世上有谁该死呢,偏偏都死了,偏偏让我看见了……我不想的,我心里只想自己死……你们为什么一个个死掉……我不想的……”景瑢呜呜地哭了,眼泪落在景珽的手上。他的脸是病入膏肓的人的脸,苍白病态,声音被黎明这把刀抽割碎了,散在黑暗里。
“大人?”景珽世子握他的手,冷如寒冰,再摸他的脸,却像火炭,才知道他发着重烧,忙扶他起来。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哭泣着。
景瑢被安置到郡王爷寝房边的暖阁里,景珽世子悄悄叫下人请前太医院院正来,那是郡王府叔辈亲戚。
景瑢开始还说着胡话,后来闭上眼睛就只喊痛,郡王妃心急得几乎昏过去,直问他哪里痛。大夫来了看脉,写下药方让先煎了药赶紧给病人服下。
景珽请大夫偏厅问病,大夫叹气道:“这位公子是谁家的,身体是千疮百孔之态,却不早做调养?”
“五叔,你不要问这个了,就说怎么样吧,可……可能醒过来?”
大夫摇头,皱着白眉说:“他的肺里有炎症,身上的热就是从那里烧起来的,他此前心急气焦,奔波不少路途,才发了肺病。看吃了我的药,能不能把烧先压下来再说罢,人醒不醒是其次。”
“怎么这样严重,五叔,无论用什么珍贵的药材,只要让人好起来,你尽管说就是,治好了,景珽给你磕一百个头!”
“糊涂孩子,能治好我会不治么,尽说没用的话。”
景珽世子回到暖阁中,郡王妃正一口一口喂病人吃药,好不容易喂进去两勺。郡王妃抹泪问景珽世子,“大夫怎么说?”
“药吃进去看吧。”
郡王妃痛哭失声,说:“这都是我造的孽!我造的孽啊!”
“母亲,母亲,您还请保重,府里不能再出事了。”
天渐渐放亮,景瑢吃了药稍安稳些,昏睡半天,又烧上来,痛得全身是汗,口中念着“我要死了”一词。郡王妃抱着他,只做徒劳地揉他的胸口,希望解得他一丝痛楚。“景瑢,你不能死,你醒来罢,醒来。”
景瑢病势昏沉,一整天没睁开眼,梦呓着胡话,唤着小公子弥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