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气已有夏日温煦的味道,郊野尽是香草与夏风,这样的节气适合任何时代的恋人偷偷会面,诗画爱情。
天下有爱情,也有南州如此富贵的城市,也有可怕的谋反战争,历史如长江,在亘古雄伟的大时代翻涌而去,谁也抓不住别人的命运。
身为大衡公主,周敬音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身披一件黑色披风,将帽子罩在头上,像赶路的浪人,牵着马立在官道边的小土丘上。她是早上偷偷从皇延寺跑出来,赶了半天路到这儿的,为一别君容。
虞琯公主朝开路的士军亮出公主玉,士军立即执着玉佩向帅驾而去,行军很快停下来。
虞琯公主心如敲鼓,手上捏着马缰,静静等候。她心内充斥着大希望与大恐惧,忘不了自己受辱的羞愤,可是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她怎么能糊里糊涂就与他长别呢。
当景瑢骑着马从后方赶上来出现在她眼前,下马欲行礼时,虞琯的眼泪已经漫出眼眶。她像一阵风似地奔跑过去,整个抱住景瑢,眼泪随即一颗颗掉在他肩头。她就这么放声大哭,似乎还是九岁的孩子,这个连虞琯公主自己也料不到。她的伤心如此强烈地涌在胸口,压得她喘不了气,压得她只有眼泪没有语言。
景瑢沉默地听着怀中人的哭泣,眼望前路。
前路自是有千山万水要翻越,而隔着千山万水便是生死未卜的浴血屠场。他用自己的生死为他人赌江山,到底是福祉还是无枉,不知道。只是眼前这个人,比往日更加真实地闯进他眼中,却像这场赌局意外的赌注,使他稍稍动心。
路途漫长又艰辛,不知归路。他恐怕只能做流浪者了,生且是,死亦然。正因如此,他才觉得,身边的温柔红颜竟这样亲切。
虞琯痛哭了一场,情绪稍缓,松开手立着,从腰间解下一个锦袋递给景瑢。
“这里面有在菩萨面前求的平安符,还有保健康无虞的大衡徽,虽赶着绣急了些难看,无妨的,一定带在身边……此行平安。”
景瑢看了一眼,接过来捏在手里。虞琯公主用袖子抹抹脸,自言自语道:“一定回来,好么?”说着又是两行眼泪。景瑢垂下脸,吐出一个字:“好。”
虞琯公主拼命擦眼泪,再也无语。景瑢望向她的马,微蹙眉头,抬手将她的帽子拉上来戴好,说:“殿下,请回吧。”
虞琯公主重重看他一眼,便回身上马,后头传来景瑢一声“保重”,她在马鞍上回头,景瑢已驰骋入军队了。
接下来一个月,陈广宏大军连破四座大城,直取双城,过处硝烟难灭,田舍不保。而北漠趁虚而入,六月兵犯大衡境,大衡两头遭难,江山风雨飘摇,不知定数。
北漠对大衡,向来虎视眈眈,总找时机侵扰,这一次可谓天赐良机,如何会错过。在西漠一带半夜侵袭,给人措手不及,西漠军营全体军士奋力抵抗,方才稳住势态。东括国自然应大衡之求,出兵解救,合大衡军队,将北漠犯军扫出边境。其中,在西漠军营做参军的景珽勇猛无比,立下大功,受封为三品正骑尉。这些都是后话。
而安常大人带兵赴南,二十万大军在距双城五十里处扎营,这几日即要开战,边上的百姓皆拖家带口,舍家弃田往他乡去。
安常大人在马上望着大路上奔难的人潮,面无表情,不言不语。身后几个随从树一样立着。右副将广耀抬眼打量他,说道:“陈广宏在双城两个月,按兵不动,估计要搞鬼。”
“不要高估他,这个人只是气势上胜人。双城地处平原,对他有利,他是准备在那儿等我们。”
广耀略有所悟地点头,“大人说的是。我们不能上当,几位将军昨夜小议,说要引那老贼到虎王丘去打,那儿有断天隘,可布阵周旋。”
安常大人没接话,静静望了一会儿,问身后的奇善:“他们走了,往后还回来吗?”
“战停了,即回来。”
“房子都毁了呢?”
“也是回的,房子没了可以再造,不在故土呆着,上哪儿都是异乡人。”
安常大人了悟地颔首道:“嗯,异乡人。”他低头咳了一声,从腰间锦袋里掏出一颗药丸放进嘴里,奇善驱马上来递水壶给他,看他皱眉咀嚼口中的东西,忍不住道:“大人,药还是少吃些吧。”
安常大人扫了他一眼,勒马回身,“回吧。”
回到军营,召各将军执事议事,众口不一直论到夜里上更。这些都是武将,嗓门粗大,意见不合就拍桌子瞪眼大嚷,若不是安常大人在座,恐怕要拔刀相见决一死战了。账中闹哄哄,大家都说的在理,占上风的意思是要在断天隘打,那样子利于作战形势。
安常大人沉默地坐着,看他们各执一词眉也不动一下。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否决,若眼睛不睁着,还以为在睡觉呢。
“讲一天了,各位都饿了吧,先上饭,吃了再说罢。”
几位将军意见不合一整天,终于有一次心灵相通了:“这安常大人毕竟是文官,完全不解事儿啊。他大概连什么是军阵都不知道吧?”
其实安常大人让他们失望的地方还不只这,最荒诞的事莫过于他听了两天将领们的吼叫式议战,竟说出这儿烧饭灶兵也不会说的话:“我们在章原平地打。”
几个人面面相觑,用眼睛互相问着自己有没有听错。
没听错,紧接着安常大人即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不在断天隘打,引陈广宏到章原平地去,让他清清楚楚看着自己是怎么败的,尝一尝此生最大的耻辱。”
他的神情即阴鸷又凌厉,让人一恍,几乎相信他的壮言。
有人霍然拍案而起,不顾尊卑,指着安常大人的鼻子吼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简直胡扯!”
“大人,我们与对方面对面耗不起!再有司域宫九千奇士,善布阵击杀,您的策略实在太欠妥当了!”
“是啊,您明不明白,您要是不明白我们可以再讲一遍,您来看这个,这儿是虎王丘,这儿是……”
“大人,你知道陈广宏有多少兵马么,六十万,嗯,知道就好,咱们呢,咱们二十万,是啊,你看,不能敞着打,比如……”
景瑢虽然精熟兵法,然而毫无经验,且身体有疾,勉强应付。他勇于向元统帝请命,迎战陈广宏,一是应和元统帝的意思,二则所图颇大,甚至于牵动他最后的一张牌——司域宫。
再邡是景瑢在司域宫的老师,教兵法,最擅布阵。
在章原平地打即是这位老师的策略。
“老师,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想的也是这样的办法,置之死地而后生,至于输赢,且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