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安常大人授大衡元帅,执大衡军印,率二十万大军伐陈广宏。老话重说,安常大人乃大衡丞相,从未行过军,也不是武职出身,江山存亡之刻担此重任的无论如何也是轮不到他的,然而史籍如此记述,那二十万大军竟也没有异心。
元统帝是清楚他的安常大人的斤两几何,才敢把江山赌在他身上。
安常大人与司域宫是否有仍有联络,暂不明晰,但是他出自那里,只要动心思,于他而言,无所不能。再者,这个人在司域宫深学过兵法与武功,这方面不比当朝任何一位将军差。最重的一点,元统帝相信自己可以控制这个人,相信十年前的誓言彼此心中都完整地记着,他也不能相信除他之外的任何人了。
朝中几位将军哪里知道安常大人这些事,心中真是一点服气都没有,认为安常大人果然知妖术,迷惑得元统帝有求必应。所以安常大人第一次进军营巡军时,几位将军严守军纪,打起十二万精神搬出千样花样,让其出丑也让其知难而退,不敢轻视行军之事。
不想安常大人到众将面前,不宣军营执尉将军,径直道:“各位辛苦了。你们应该都知晓这一次出兵的意义,所以在我这里,与你们一起作战,是我此生唯一且最大的荣幸。为大衡,我轻生死若欢日行歌,各位皆英雄豪杰,比我更英勇无畏,是大衡之柱。”
万军呼元统帝万岁,安常大人即下令所有军士攀玉松山,一日来回。几位将军还未发表任何疑意,军士即执行安常大人命令。看来这些当兵的只有听命的能力,没有辨识明主的能力。
安常大人要行军作战,对抗战陈广宏,简直是无稽之谈,连他自己也是如此看待自己。他临危受命,好似已经看见前路,胜负尚不清楚,可是他再也不能回到爱的人身边,再也不能成为一个过生活的人。这一步,唯一清楚的是,景瑢必然输掉自己。
景瑢出征前三天,宝嘉郡王爷秘求会面。景瑢拒而不见。
宝嘉郡王驾着小马车等在街头,隔一个时辰即递折子请见。
“大人,宝嘉郡王爷又来请见了。”
“你没跟他说清么,我没时间。”
“郡王他……说无论如何只要见一面即好。”
安常大人不理会,奇善兀自站了半晌,劝道:“看上去是有要紧事,大人不如去见一见吧。”
“我不想见。”安常大人愤然搁下手上的笔,走出书房,立即让人更衣出门。安常大人狠下心肠坚决不见宝嘉郡王,实在是绝情冷漠,连奇善也看不过。宝嘉郡王焦虑的心情完全让他丧失为父为王的尊严。
傍晚,安常大人自军营处回府,宝嘉郡王拦在城外的林子路上,几乎有让马蹄碾过去的决心。
安常大人只得与其在近郊一座废弃小寺庙里见面。
宝嘉郡王爷这两年容色猝老,尤其是景珽世子一事后,发已半白,再有战将军谋反,阳京城内人心俱惶,他恐牵连郡王府,更是殚精竭虑,夜不能寐,怕郡王府从此一败涂地,甚至招致灭族之祸。
自己这一生是看得见的仓皇潦倒,再没指望,对于长子,自知亏欠太多,宁可一死以赎罪孽。
若不是景瑢对景珽之事赶尽杀绝,他何曾知道,景瑢心内的恨与苦。这些,都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一手做下的孽。
宝嘉郡王看景瑢一声不吭立在破败的佛坛底下,面无表情的,心顿时又沉重几分。
“景……你后日启程,一切可备妥了?千万以命为重,不能任性妄为。”
景瑢置若罔闻,自顾打量佛祖残缺半身的像,拿起了香案上一支狼毫笔握在手里。
“我问你,你为何非要请命带兵,难道心高气傲到无视性命么?”
景瑢脸色阴沉,随口敷衍道:“郡王这话奇了,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的命怎样叫不轻视?你有什么要紧事说即是,扯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你这孩子非要如此倔吗,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何必赌气,糟践自己的性命?”
“把话放敞亮了讲好了,你今日是兴师问罪来的还是赎罪来的?若是前者,我可以告诉你,你也捏清些自己的分量,哪里来的资格对我横加指责;至于后者,还是省点力气管好你那宝贝儿子,在我这儿作秀,不是即委屈自己也让人恶心么。郡王若听清我的话了,我可就先请辞了。”景瑢说着抬脚就要走,郡王爷脸色难看,眼中含泪,凶狠地叫住他:“站住!当年的事,你心中有恨,今天说出来,怎样都随你处置,只求你不要随性为事,辜负自己辜负他人。”
景瑢站定在门槛前,怒气如崩裂的烟火喷薄在脸上。他将手中捏着的笔生折断,整个人因愤怒只觉得四肢百骸都震颤了一遍。
他此时此刻才是真正怒而伤心了,以至于心中一片惊慌失措,无以为继,像个落魄的复仇者回头道:“好大的胸怀,真是至仁至义,天下君子也。我是不会上当的,我若让你一死以解我气攸,你安心了,我不安心。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们每一个人,只要活着,都不安心,死也不瞑目!”
“景瑢!”宝嘉郡王怒斥一声,不可置信地瞪着儿子,“你怎么变得如此禽兽不如!”
“禽兽不如?是啊,你把我送到那个地狱里,不就是指望我成为禽兽不如的怪物吗?你让我每天杀人屠狼,不是为锻造一个魔鬼吗?你让我每天吃人血剜人的眼珠子,难道不是为我记得知恩图报吗?!”
宝嘉郡王被逼问得踉跄后退,跌坐在后头的石台上。他圆睁着眼睛,眼泪从那里掉下来,颤着声音发问:“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认为我在说什么?难听的还在后头呢,要听么?”
“我不知道……那个地方是这样的……”宝嘉郡王直直地瞪着眼睛,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出来,让人觉得他似乎要断气了。
“我在那整整呆了七年零七个月,两千七百六十八天,我每天记着日子,每天都觉得,你会出现,带我离开那个恐怖的地方,我何至于让你们厌恶如此啊。”景瑢冷笑一声,“我今天能站在这里,是我用刀捅进多少个人的身体把他们的头割下来换取的,你以为我还是二十年前郡王府公子么。我见着你们就恶心,见到你们我就想到死在我手下的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我已经连赎罪的路途都没有了,你口口声声要我解恨,你明白我的恨么!”
宝嘉郡王掩面呜呜哭出来,悲痛欲绝,无言以对。他此刻才明白自己此行找他的目的是何等地卑劣自私,他只为缓解自己内心的负疚,善解人意地认为可以安抚长子,可以使浪子回头、悬崖勒马,最好的结果即是令宝嘉郡王府对长公子失而复得。
景瑢在郡王爷的哭声中站了一会儿,勉强打起精神,抬脚走出弃庙,到大路上来,在奇善的搀扶下,跨上马,甩鞭而去。
宝嘉郡王爷从后头奔来,口中唤着“等一等”。
奇善见安常大人直向前没有停下的意思,便勒马往后迎上郡王爷道:“王爷有事,容小的传给大人罢。”
郡王大喘着气眺望远去的景瑢,用袖子拂去脸上的汗与眼泪,掏出一块拇指大小的墨玉递给奇善,说:“这是……本王先祖为孝齐帝打江山时戴在身上的祥云石,你交给你家大人。他即将上战场,希望祥云石起灵效,也权当安心之物罢。”
奇善接了,一作揖,即翻身策马前去。
宝嘉郡王站在石道上应着落晖,脸上尚有泪痕,望着即将消失在视线中的儿子,泪水再次流淌而出。大概他知道,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看清楚他。
阳京城出兵那日,乃寿阳公主府满门抄斩之日,寿阳公主与陈旭在万军面前腰斩示众,为讨伐反贼的军士践行,寓好的开始。
寿阳公主与陈旭是在梁河城遭捕,当是时陈广宏派来接家人的人马被当场斩杀。
元统帝圣驾送大军至城郊十里,百姓列长队呼送。
安常大人身披盔甲,素日阴柔的脸也显出铮铮英气来,隐隐有雷霆万钧的气势从眉宇间透出。阳京城人初见他们的安常大人时他也是一身戎装,手执长剑,驭马穿过东城大街,百年惊艳。这是安常大人第二次披战盔,少了少年的意气与嚣焰。
元统帝亲自斟下酒,递到他手里,说:“咱们这几年相互扶持而来,非常不易。我知道你是遵诺言才留在我身边,我在此谢谢你。德信妃日前诊出已有两个月身孕,我相信这是最好的启示,我们这一场战,也一定胜利的。”
他听到元统帝这些话,对上帝王真诚的笑容,看见笑容后面沉重的忧愁与忌恨,明白这个人与十年前来司域宫时一样,并不完全信任自己。
景瑢微微一笑,重重点头,“陛下放心,臣誓不辱圣命,马革裹尸。”
元统帝握着景瑢的手,紧紧压在袖内,敛去笑意,眼中几乎闪现泪水,“七墨,望你大捷,望你保重,朕在阳京等你。”
安常大人跨上马,向元统帝作揖,即策马向一里外的军阵驰骋而去。天下人都知道,安常大人第一次带兵打战,要去面对战将军——一个拥有其两倍的军力、骁勇善战、从未败过的大将军。
若非上天眷顾大衡朝,该如何破这以卵击石之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