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里天气炎热,安常大人的胃口又不好了。晨间勉强应付几口粥上朝堂去,可是中午难咽下几口东西,苏信春为此烦忧,每天变着方儿给他备膳,他都懒懒的,人也就清瘦下来。这个人的脾气苏信春也摸透了,看上去聪明、风姿高雅,然而内里孩子气十足,说不吃就不吃,从不为自己身体担心,就是这样苏信春才束手无策。
这一天留了李居恒用午膳,以为安常大人终于能多进食了,可是面对一桌饭菜,他仍旧只动了几筷,看着李居恒吃。苏信春盛了碗汤递在他桌前,“把这个吃下去,等一下睡一会儿才好。”
安常大人实在提不起兴头,用勺子掂了几口含在嘴中。李居恒见状,说:“大人食欲不济,请易华大夫开方子来吧,您看人哪里能不吃东西呢。”
“她一个人也够烦了,你何苦再来费事。”
“这是正确的道理才与您讲的,若不为您好,李大人和我哪里要说这些话。”苏信春不依不饶地说,好似受了很大的委屈,安常大人看了她一眼,她有些嗔怪地瞪他。安常大人笑笑,开始吃那碗汤。
“前日在昭武门遇上易华大夫,他叫住我,说了些话,现在原话转述给大人,冒犯了。易华大夫说,你的那个安常大人,千万让他改改这不听人话的脾气,这要是觉得自己才智过人而骄傲得目中无人是无可厚非的,可不能因此不顾自己身体状况。这已是酷暑,要是无食欲进膳还来弄些药丸去吃才好。”李居恒说,安常大人听了不禁失笑,“这个易华别的本事没有,话倒是一车子一车子地讲。”
“易华大夫医邸何处,明日我就去取药。”苏信春急问道。
“春姑娘若去,我可接您去。”
“那好。”
次日巳时李居恒果然骑马而来,苏信春就骑了红儿同他出了府门。
易华虽然开了医馆,却没有出诊,只卖些药。他是惯给安常大人一流看病的,一些大人府上虽然也养着大夫,大事情却爱请这位年轻的脾气很大的易华大夫去。
易华见是给安常大人拿药来的,也不慌不忙,仍坐在天井里,摆弄一盆兰花。苏信春和李居恒站在庭院里听他说:“最近咳不咳嗽?”
“没有咳嗽。”
“夜里睡得怎样?”
苏信春脸一红,顿了顿才说:“也好。有时醒一两次,不过也都睡到那个时辰。”
易华忙完手头的事,站起来,抬眼打量苏信春。
“这样的节气少饮些茶为妙。”
“是,记下了。”
易华便向内去,半天才出来,手里端了一支晶莹翠绿的细颈瓷瓶子,十分漂亮迷人。他交付给苏信春,想了想,说:“晚间给他服一粒睡下就行了,也可宁神息梦的。”
“谢大夫。”
易华大夫本要再说话,最后却挥挥手,让两人走了。
苏信春回到安常府,将瓷瓶子在寝房内妆台小柜子里放好,出来问小丫头安常大人回府没有。
“大人在上善阁。”
苏信春想安常大人是要歇午觉了。她叫小丫头打水来洗了脸和手,换了衣服,朝上善阁去。苏信春轻轻踏上楼梯,没看见安常大人的身影,四处看看,原来在外廊里,那儿吹有微风。
安常大人靠在廊柱上,身下铺的是合棉小竹榻,阖着双眼。苏信春脱了鞋轻轻爬过去,看他气息均匀,知道他正在梦中,便静静坐在边上,拿出针线来做。
安常大人梦呓了一句,皱起眉头。苏信春放下手上的东西,靠过去抚摸他的眉。
“什么时辰了?”他忽然有气无力地开口。
“未时,大人。”
安常大人也不睁眼,挪了挪身体,靠到苏信春怀中。
“要茶吗,大人?”他摇头,苏信春又问,“用些糕点怎么样,或者粥?”
仍是摇头,“你几时回的?”
“回来好一会儿了,大人好睡,再闭会儿眼吧,时辰还早。”安常大人便不言不语躺着。苏信春抱着他,手上挥着扇子。一个小丫头跑上来,跪在廊外低声说,“周重修大人求见。”
“有说什么事吗?”苏信春问。
“说是前日批下来的公文,让大人过目。”
苏信春看看安常大人,后者没有反应,便说:“让奇善接下来,大人晚些时辰会看的。”
“是。”小丫头领命去了。
安常大人在苏信春怀里眯了一会儿,坐起来,苏信春给他递茶漱口。
他放眼望向外面,满是蒲公英白絮乱纵,就痴痴地倚栏看着。苏信春为他整理发容,见他眉目深沉恍惚,唤了句:“大人。”
安常大人揽她入怀,不知是喜是忧道:“哪里有我们这儿蒲公英长得好,这种野地里的东西倒是很合院子的。”
“真漂亮。”
“是漂亮。”
安常大人低头吻苏信春,随手将她的簪子拔下,苏信春一愣,“大人……”他一笑,把手放在她胸口上,苏信春咯咯笑地向后退去,安常大人反手抱住她。
“大人,有人上来了。”
“没人敢上来。”
晚膳在明宛院摆下,安常大人和慕夫人在席间话闲事,慕夫人忽然说:“我从未出过门,却也多多少少闻得些事。阳京府热闹多姿,多有达官贵人。我们虽说是显赫一门,但毕竟人丁单薄。”
安常大人和苏信春听慕夫人这番话,深知其意。苏信春满心紧张,站在安常大人身后手脚发软。
“姨娘又徒有担忧,自己身子虚弱,千万不要因为这点小事惹病了。”
“你不要说些有的没的搪塞我。”慕夫人屏退下人,单留了安常大人、苏信春,才说:“前些年因你年少,也刚登高位,并不要你娶妻生子,可是这个事情怎能一拖再拖,如今你已二十四,若再不办事,我怕难以瞑目。”
“姨娘,您真是多虑了。”
“前些日子庄爰夫人来拜访,说了几位小姐,我忖度一番,大概知道几个是真正的闺秀。我们也不求什么名门望族,只要姑娘贤淑善良即行,你说呢?”
安常大人没有说话,慕夫人看了一眼苏信春,笑道:“我今日和你提,是让你留份心,一切还应看你。”
从慕夫人处回来的路上,安常大人说要去花苑走走,苏信春一人跟了去。一路无话,绕了几圈回到寝房,更衣之际,安常大人叹了口气,“我果然老了,是不是?”
“大人何出此言,您正值青春。”
“十七岁那年,我觉得自己真年轻,觉得时间那么长,一切还很远,十九岁登上高位万人皆知,我也很为自己得意,说起得意,也仅仅是一晃而过,更多的是另一种情绪在心内作祟。我难咽一口气,留在了阳京……这些年我渐渐折腾不动了,却是身不由己进退两难了。”
苏信春默默地听着,悄悄留下眼泪。
“丫头,我自知是个夭寿的人……”
“大人……”
“听我说下去,我这样的人,命本就是捡来活的,且过这些年而已。有些事姨娘忘了,姨娘不在乎,可是我不行。我有仇恨,你知道吗?”
“大人,求您别这样说了,您哪里是这样的人,您这样好,应该是多福多寿,多子多孙的啊。”苏信春抱住他,难以承受他如此悲痛。安常大人在她怀里缄默下来。
苏信春自顾哭,泣不成声,“大人,让信春为您生儿育女吧,信春不求什么名分,只求为大人育得一儿半女。”
安常大人僵了僵,叹了口气,“我都不知道怎么安身立命,如何生儿育女?说了这么多,我的心思你还不清楚么。”
“信春清楚,才求您,大人,我爱您,比自己的生命还爱。我自知陋质,配不上大人,但信春心有希冀,日日向上天祈祷。大人,您再也不要伤心,我对您永远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