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记: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回到房内,秦心立即帮郁小迟梳洗一番,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梳了个双丫髻。望着铜镜中耳目一新的自己,郁小迟既诧异又感激。忘机仙人一直主张无为而治,对她的教养属于放养型,没教过她怎么梳妆打扮,所以,她平日里都用一条丝巾将头发简单束起。见到秦心这样用心待己,倍感温馨,不由得转身将秦心抱住,道:“姐姐待我真好。”
“傻丫头!”秦心与她脸贴着脸一同对着铜镜说:“我们小迟本来就很可爱,长大后一定是个大美人。”眼里却是一闪而逝的忧伤。
秦心又帮她带上一対镯子,说:“方才我已经送过贺礼了,宴席上人多,我就不去了,待会你跟廖师弟回去,和海岚、汀挽她们坐在一起,切莫吃得满身油腻。”
“嗯。”郁小迟乖乖地点头,除了师父,她最听秦心的话了。
“喂,你俩还不出来,寿宴就要结束了。”廖轲在门外喊着,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
只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郁小迟和秦心并肩出来。“臭阿寥,这才多久呢!”郁小迟骂道。阿寥大郁小迟五岁,按辈分应该叫她师叔祖,可他却死活不肯叫,还以下犯上直呼其“痴瓜”。
廖轲见郁小迟鹅蛋脸、桃花眼,本就粉雕玉琢,又梳了双丫髻,一嗔一怒间面若飞霞,更觉可爱。微微一笑,将一朵兰花别在她的发髻上,说:“这下,我也认不出痴瓜了。”
郁小迟笑道:“啊,你偷了师父种的兰花,等我去告发你。”
秦心道:“可这赃物已经为你所用了,同罪。”三人大笑。秦心又说:“廖师弟照顾好小迟,我先回紫英殿去了。”
与秦心分别后,郁小迟问廖轲:“秦姐姐怎么不去寿宴?”
廖轲说:“你傻呀?难道要秦师姐当着那么多外山人的面摘下面纱,露出伤疤来吃饭吗?”
“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呀。”
“亏她待你那么好,你却不知道她的心事。她曾是忘机山第一美人,自是比寻常人更在意外貌。几年前她出山游历归来,脸上便多了一道疤痕,说是火吻所致,从此,带上面纱,一改以前的活泼,变得静默。设身处地想一想,你若是她,也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丑态吧?”说着,廖轲顿了一下,哈哈笑道:“也不一定,你刚才就够丑了。”
郁小迟顿时吃了一憋,想到秦心虽然戴着面纱,但眉眼之间依旧顾盼神飞,小声嘀咕着:“可我还是觉得秦姐姐最漂亮。”
回到遥真殿,寿宴早已开始了,大家都在吃喝,并没什么人关注到郁小迟这个晚到的小丫头。郁小迟看师父与众前辈坐在一桌,七位师兄又坐了一桌子,而廖轲自然是要去陪外山来的弟子的。于是,她悄悄跑到海岚、汀挽等一众女徒身边坐下,饕餮起来。
席间,时有弟子表演助兴,好不热闹。而女弟子们频频往曲流觞那边侧目,窃窃私语,掩面偷笑。只有郁小迟一人,在认真吃饭。
又两人走到中央,道:“在下九疑派李明辉、黎慕谦,代表九疑派祝忘机仙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特此献曲一首、献画一张。”于是一人坐下抚琴,一人提墨染宣。
听得有人不再舞刀弄枪,郁小迟觉得新奇,抬眼望去,不由得屏气凝神——
丝竹泠泠之中,三尺白宣之侧,一个十五岁的男子,面容清秀,站立如松,腕动如龙,一袭月白,玄纹云袖,青丝绾以白玉,腰间佩以瓀玫,薄唇稍抿,墨眉略颦,秋水微盈。
你的眼睛好美,我仿佛在哪里见过?
是涟漪相间,清风欲堕却又亭亭净植的白莲身上滑落的露珠吗?
是高不可及,凄冷无边并且了无星子的寒夜怀里的一片月华吗?
是在前世?是在梦中?还是在上一刻?
忽而,笔势急收,琴音戛止,慕谦、明辉二人起身向忘机仙人一拜,分立宣纸两侧,将其竖起——竟是一幅水墨的山水松鹤图!
慕谦道:“弟子不才,见忘机山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即兴一幅《忘机松鹤图》赠予仙人,祝仙人青山不老,松鹤长春,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同光。”
忘机仙人洛白点头慈笑道:“诶,诶,妙手丹青,好孩子!师弟,你这两徒弟了得,比我们当年有出息。”
九疑仙人梅九疑点头笑道:“慕谦的文墨确实了得,不过不是我九疑教的,他本身就出身于文豪世家。”
众人也跟着点评:
“顷刻之间就能完成一幅形神韵俱全的水墨,真是青年才俊。”
“此画浓墨淡岚,远近分明,特别是那只鹤,犹如画龙点睛呐。”
“我看画上的题字也颇有精气神啊。”
“看着画功,应有十年以上的功力,以后,九疑山要出个儒侠咯。”
“我看他执笔沉稳,手腕之间毫无虚浮之感,浓时力透纸背,淡时蜻蜓点水,可想功力之厚呀。”
……
毫无疑问,九疑献画是最精彩的寿礼。
但郁小迟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只见到一个芝兰琼华、温润如玉的少年。
往后的岁月,她常常想起这一幕,心中总有莫名的悸动,不知如何自处时,便练字,想着少年提笔的模样,自己仿佛也变成了他,模仿他的神态、他的姿势,以棍作笔、以纸作笔,随时随地练字。在更多年以后,世事早已变了模样,人心已是沧海桑田,回想起这段过往,泪靥如花。
此刻,与懵懂的郁小迟同坐的一桌子女弟子早已一片心花怒放。汀挽迷离着眸子道:“这叫黎慕谦的少年不错,长大后不知要祸害多少姑娘呢了。”
海岚亦是如此,道:“是啊,那个叫李明辉的已经是仪表堂堂了,但站到黎慕谦身边,完全黯淡无光。不过要说光彩照人,还是我家曲流觞。”
“咦……不要脸!”
接下来,席间陆陆续续有人敬酒,给寿星公敬酒、给豪侠敬酒、给别派人敬酒,但郁小迟是个小丫头,并没有人强求她要喝酒。
郁小迟注意到,九疑的黎慕谦、李明辉两人,虽是少年,却礼数周到,每一桌子的人都要敬酒。快到自己这边时,郁小迟见自己酒杯空空,就趁海岚、汀挽不注意,立即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上一杯,倒完还镇定自若地环视一周。不久,头顶上便响起一阵声音:
“九疑派慕谦、明辉敬诸位女侠一杯,愿两派同昌!”
话音刚落,郁小迟猛然站起来,不料却撞到黎慕谦,黎慕谦立即将她扶住,并退了一步,一切自然合理。郁小迟转身抬眼,正望见他淡淡一笑,目光清亮。十岁的自己,个子还不到他的肩膀呢。
众女弟子一脸欢喜,纷纷站起来喝酒,郁小迟也举杯就饮。
“小迟,小女孩不能喝酒。”海岚一把将她的酒杯抢了过去。
“我、我才不是小孩子呢,这、这杯子里装的是茶不是酒。”郁小迟鼓着腮帮子说道,又将杯子抢回来,一饮而尽。这是她平生第一次饮酒,觉得辛辣无比,难以下咽,正想喷出来,眼角瞥见慕谦正看着自己,硬是把所有酒都吞了下去。接下来,是猛烈的一阵呛咳……
海岚立即帮她拍背,说:“又没人和你抢,喝水都那么急。”
汀挽用帕子帮她擦嘴,对海岚说:“都怪你吓着了她。”
于是这对冤家又吵了起来。几乎气绝翻白眼的郁小迟,见到慕谦早已离开,在别处敬酒……
“小迟,你的脸怎么又红又热呀?”海岚摸了摸郁小迟的脸,诧异地说:“还那么热!”
郁小迟咳了咳,说:“呛到的。”她哪里敢说自己刚才一口闷的是炎华师兄的绝技——十年酿。此时她只觉得头晕脑胀、昏昏欲睡,无比思念自己的床铺,说:“这里好热,我吃饱了,出去透透气。”然后便自顾自地走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