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记: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回到栖梧院,郁小迟正盘算着怎么开口跟师父说参加凌霄会武的事。恰巧,忘机仙人洛白就缓缓步入栖梧院,银发白袍,不染尘埃。可煞风景的是,跟在他身后的是被几个家仆就驾着的傅元和海秋。陆陆续续醉酒归来的还有回春谷、潮音阁、长青门的一干人等。这群江湖豪侠,醉酒之后,英雄气概都抛到九霄云外了,特别是长青门的管若虚,醉酒之态,与陋巷乞儿无异。
郁小迟看着这群人摇了摇头,传授自己醉玉步法的大叔曲流觞醉了便是“醉玉颓山”,而这些家伙呢?看着烂醉如泥的傅元与海秋,郁小迟再次叹气。年纪不大、身板瘦小的她稍稍运功,三下五除二就将百二十斤重的师徒二人搬到床上,盖好被子后就逃命似的溜出满是酒气的卧室。
出了房门,正遇见师父洛白站在廊下举头望天。此时,那半轮明月才悄悄爬到梧桐树上,清冷的月光透过交掩的树枝,支离破碎地洒在洛白身上,清风习习,衣袂飘飘,仿佛真要乘风归去也。
郁小迟嘴角扬起,忽然觉得“洛白”这个名字很合适师父。月华如霜,轻落于白发白袍,如诗如画。
“师父!”小徒弟一声娇嗔,背倚着回廊的栏杆,捋起师父的几丝银发在手里玩弄起来。
洛白望着这个最小的徒弟,古井无波的眼神转瞬布满慈爱,笑道:“为师看凌家少主对你挺上心啊。”
郁小迟嬉笑道:“我新结交的兄弟!今晚还跟他过了几招,我用烧火棍,他用锅铲,虽然两人都没使出全力,但不难推算,这少主功力不浅,并非如外界传言那样不学无术。”
“嗯!”洛白点点头,道:“凌霄山庄无纨绔。”
“但有厨神呀!”郁小迟舔了舔嘴唇道:“师父,不得不说,小策的厨艺真是绝了,有机会你一定要尝尝。”
洛白微微笑着说:“鬼丫头,有本事你把他的本事学来孝敬为师呀。”
郁小迟可怜兮兮地说:“别,师父,您让我依样画葫芦把凌霄剑法一招一式记下来都行,可让我学烧菜,我实在拿捏不清那盐要放多少,那火候要如何掌握。”
此话不假,小迟自小学东西极快,一点就透。小时候做错事,总被罚着去背书,但很快,洛白就发现这个惩罚根本算不了什么,郁小迟看过的书,虽不是过目不忘,但也总能轻而易举地背下来,于是干脆不罚了。后来教她剑法,她总能迅速学会,洛白恐她过于自负,每到练剑时,总一改平日里的宽容慈爱,变得苛刻起来,可谓吹毛求疵。以至于郁小迟一直对自己的武学造诣没什么信心,就算秦心屡次夸她学得不错,在郁小迟听来都只是安慰之言,要不,怎么最疼爱自己的师父都说不好呢?可这世上有一种书,郁小迟是一看就想睡觉的,那就是《菜谱》,更务论操起锅铲炒菜了。如此一来,在微茫殿的这十五年,她是真的十指不沾阳春水。
此刻,被江湖上传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忘机仙人洛白,佯作伤心地摇了摇头,担忧道:“为师吃不到你做的饭没关系,但日后我们迟儿因为不够贤淑嫁不出改怎么办啊?”
郁小迟没好气地白了一眼大自己八十岁的师父,道:“我是谁呀?忘机仙人的爱徒,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洛白被逗得又是一笑,道:“我洛白的弟子又如何,你六师姐不也是终身未嫁?须知,人世间多的是“求不得”三字。”
郁小迟想起紫英殿上那清冷孤绝的六师姐紫英,摇摇头道:“管他呢,求不求得,要求了才知道。师父您总说顺其自然,我说是事在人为。”
洛白道:“这又有什么区别?总归是要殊途同归的。”
郁小迟不解,想起一事,道:“师父,我想要参加凌霄会武。”
洛白意外,一改常人眼中世外高人的模样,像个寻常老爷爷般苦口婆心道:“不是事先说好这比拼的活儿让其他弟子去做吗?为师教你武功是让你去和人比拼的吗?赢了又怎样?输了又如何?就算你最后博得头筹,拿到了凌霄山庄的奖品,但这奖品可是白拿的?就说上一届的桂冠,叫王立堂的那小伙,可谓一时风光啊,可没人说他天下第一吧?这凌霄会武,没啥意思,不就是办一场热闹给天下人看看。我洛白的徒弟,不用靠这些噱头挣名气。”
被叨叨得不耐烦的郁小迟嘟囔道:“你洛白的徒弟又如何,都不知道打不打得过别人,再说,我只是答应了要帮朋友一个忙。”这师徒二人说是像祖孙,其实更像是忘年交,郁小迟便毫无保留地把凌莞和金蚕软甲的事供了出来。
洛白听得神采奕奕,最后一捋长须,破天荒地说了一句:“仗义,不愧是我洛白的徒弟,准了!”
到了次日清晨,栖梧院内还是灰蒙蒙的一片,就有个瘦小的身影站在回廊下伸懒腰了。自从练剑以来,郁小迟养成了每日早起练剑的习惯,一坚持就是五年,风雪无阻。小时候,她听到师父无意中的一句话:“读书百遍,其义自见,我道,练剑千遍,剑意自见。”不知怎么地,她就死死记住了这句话。如今练剑早已不下千遍,可是什么是剑意,她仍不懂,反倒练剑成习惯了。如今住在凌霄山庄里,虽不方便,但她依旧早起。
郁小迟望着眼前的梧桐树,心想,栖梧院寓意虽好,可在院子里种这么大的一棵树,除了夏日好乘凉,平日里看着实在碍眼。于是轻身一跃,跳上树枝,惊起群鸟乱飞。郁小迟得曲流觞相传,轻功了得,再跃几步,就立于梧桐树的最高处。
凌霄山庄果然是天下第一山庄,于百年梧桐树顶,才看到半个山庄,如今甚早,能看到的只有寥寥几人。这山庄的房屋院落都不是像平常那般整齐排列,郁小迟仔细算了一下,就可以看到路来说,一个院落只有一条路可以到,而这一条路,中间却有无数分叉,迷宫啊!
此时,太阳还没完全露出头,天边还挂着一轮残月,耳边鸟鸣幽幽,清晨的风,吹在脸上甚是舒服。时间还早,郁小迟干脆躺在树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到东厢那边传来“吱呀”的开门声,郁小迟立即起身望去,惊起一树飞鸟。
一看,小迟就愣了。潜藏在心里的一件件往事齐齐涌出——她想起自己这么多年刻苦练剑,想起每个冬天都在折磨她的寒疾,想起那个天霜河白孤立寒溪的长夜,想起自己为什么开始学醉玉步法,想起他说,等她学成下山,九疑山有寒梅傲雪,群山遍岭,暗香浮动……
你的眼睛好美,我仿佛在哪里见过?
是涟漪相间,清风欲堕却又亭亭净植的白莲身上滑落的露珠吗?
是高不可及,凄冷无边并且了无星子的寒夜怀里的一片月华吗?
是在前世?是在梦中?是在五年前的忘机寿宴啊!
开门的是一个约摸二十岁的男子,着一袭白衣,俊眉修目,英姿不凡,温文尔雅,不正是五年前在忘机寿宴上提笔挥墨的九疑弟子黎慕谦吗?
五年了,他还认得自己吗?
似乎感受到一道灼灼的目光,九疑少侠黎慕谦眉头微蹙,一下子看见那个躲在树上鬼鬼祟祟的人。
这一眼,更是看得郁小迟心如鹿撞,瞬间失神。
“谁!”黎慕谦大喝。
她分明看见那个白衣男子抽出短刀,分明看到他手腕发力,短刀飞刺过来,她分明是可以躲开甚至接住的,至少,她该是紧张的。可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她却痴痴地笑了开了——这一刻,多像五年前在紫薇台的那一幕啊。
只听得一声闷哼,紧接着是树枝依次折断的声音,最后是重物坠地的声音,以及一声闷哼。
黎慕谦走近,将一把剑指在这个所谓“不轨之人”的脖子上,冷声问道:“你是谁,在此作甚?”不曾想,这个右肩插着一把刀的小子,竟挣扎着一笑,一口鲜血涌出,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