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里,各种仪器摆在我的身旁,剧痛让我已经麻木,我只看到医生冷漠的双眼,慢慢地连他们的声音都听不到了,眼前开始模糊,最后只看到站在旁边打下手的晏钧,虽然他只露出一双眼睛,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
他时不时看我一眼,好像在看一具烧焦的死尸,多看几眼之后,眼神慢慢地波动起来,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再看我被脱下来放到一边的衣服,不可置信的神情闪过眼睛。
我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自嘲地想,原来我现在的样子变得这么可怕,他竟然才认出我来。
我没想到,我竟然还能活下来。
躺在加护病房里,我全身插满了管子,到处缠着纱布,像个埃及木乃伊,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痛,但是使不上任何力气,一动都不能动。眼前好像笼罩了一层白雾,看什么都只有一个轮廓,嘴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耳朵也听不到,周围一片死寂。
有时候眼前会出现模模糊糊的人影,白花花的,根本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也看不清他们的脸,更分不清他们嘴唇的嗫动情况。我知道他们在说话,可是我看不清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天亮天明,不知道有多少个日子就这样过去,我躺在病床上,什么也做不了,就像个活死人。以前看新闻的时候,看到那些被泼了硫酸的人的脸,就感觉毛骨悚然,不甚唏嘘,心想他们顶着这么一张脸,这辈子应该怎么活?我心里清楚,我现在的情况,比那些被硫酸泼过,被火烧过的情况更严重。之前我看到自己的大腿被地面磨掉了皮肉,露出了森然的腿骨,就算我还能走出病房,这两条腿恐怕也会废掉。
我不知道外面的情况,虽然知道纱布下面掩盖着的是多么可怕的景象,我还是极力地不去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只是尽量把注意力放在子庚身上,想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我想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可是如果他没有事,为什么不来看我?他知不知道我现在很害怕?
我还会想,像我神经这么大条的一个女生,万儿八千年才动一次心,没想到却在变成这个样子之后看清自己的真心,难道是因为我的祖宗盗墓太多,折损了太多阴德,报应就报在我的身上了?
可是为什么啊?我才只有十七岁,我还是个未成年人,我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凭什么啊?
套句老话,上天有好生之德,好生到哪里去了?有没有看到我在受罪?老天是不是真的不长眼啊?
日子过去了很久,终于有一天,病房的门被人猛地打开,我看到好几个白衣大褂的人疾步走了进来,其中有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修长人影,他像天神降临一样最先走到我面前,俯下身看着我的眼睛,离我很近很近,我这才能看清他美艳的桃花眼中比以往更多的水色。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形状美好的嘴唇翕动:“臭丫头,你可真是让人不省心。”
我想回答他一声,或者向他笑一笑,可是却怎么也做不到,只能微微眨眨眼睛。
那些医生在旁边摆弄那些仪器,过了一会儿,我的床被人推着离开了加护病房,门外站了很多人,一溜的黑衣服,身材高大健壮,脸上都戴着墨镜,将我们围在中央,在前面给我们开路。
天花板在我的眼前快速后退,过了一会儿忽然停了,我尽力垂下眼睛看,却模模糊糊只看到前面人影晃动,好像好多人打起来了。
余焜在我旁边俯下身,脸色十分不好,他对我说:“丫头,稍等一下,有个不长眼的臭小子挡住路了。”
只过了一小会儿,我们又开始走,我看到四五个黑衣人将一个白衣牛仔裤的英挺男人压制在墙上,我看不清他的脸,只闻到一股淡淡的清爽香味,一晃而过。
门口停着一排凯迪拉克,我被抬上救护车,一众车辆很拉风地驶了出去,一个小时后,我终于再次看见了天空。这时,我蓦然发现,自己竟然是在首都的机场。
我直接被人送上了一架私人飞机。
一上飞机我就开始昏睡,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病房里的医生已经换成了金发碧眼的外国友人,看得我一愣一愣。
余焜经常来看我,根据他每次来之后的脸色都比上一次的难看一些,再根据他的话越来越少,我可以推论出,我大概快要完蛋了。
随着日子的推移,我对疼痛越来越有忍耐性,以前在我看来十分难以忍受的痛苦,现在不过是日常便饭,如果有一天突然不痛了,那我可能会不适应。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开始长时间的昏睡,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醒来时是白天,有时候是黑夜。我已经能感受到生命从我的身体里快速流失,虽然我不想死,但是却无力阻止。
我回想我这短暂的一生,发现自己真的是碌碌无为。
我走在父母和外婆前面,不能再给他们尽孝,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没有善待朋友,甚至动手打了陈夏茗,她那天流了好多血,我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没有认认真真喜欢过一个人,没有来得及对他说明自己的心意;最重要的是,我不应该不听陈叔的话,任性地去调查这件事,把自己搭进去了不说,竟然还连累了子庚……
我真是个罪大恶极的混蛋!
我以为在我人生最后的日子,我会这样躺在床上死去,忽然有一天,在我短暂的清醒时,我看到一个高大英挺的年轻男人闯了进来,他穿着熨帖的高档西装,手里拿着枪,像是好莱坞电影里面的超级特工,帅得令人发指,可是脸色却有些惨白,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穿正装,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狼狈。他紧紧盯着我,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虚弱得好像踩在刀尖上,每走一步身上都会流下血,鲜红的血液滴在地上,像是开在通往地狱道路上的曼珠沙华。
许久没有见过的黑衣保镖如潮水般涌了进来,他丢下已经没有子弹的枪,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勇士,展开了激烈的近身厮杀,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个模样,那是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王佑铮。
在我的印象中,他心思缜密,深藏不露,一直都是冷静自持,从来都不会失态,这个人……不是王佑铮吧?
他终于败了,被三五个人压住,形象惨淡地跪在地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却是看向我,虽然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是我就是知道他在看着我。他西装的扣子开了,我这才发现,他雪白的衬衣已经被血大片大片地染红了。
余焜排众而来,犹如高高在上的神祇站立在王佑铮的面前,这也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一面。余焜说了什么,我一句也听不见,眼前晃动的都是王佑铮带血的衬衣。
那么多把枪指着王佑铮,他惨淡地一笑,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明明那么好看,可是我心里却害怕极了。我用力地张了张嘴,可是却毫无用处,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伸手想去够他,可是怎么也举不起来,我绝望地看着他们。
当我快要放弃的时候,他们猛地都转头看我,余焜大步地走过来,低低俯下身体,激动地问我:“你说话了?再说一些给我听听!”转头冲后面的人吼些什么。
我听不到他的声音,只能看见他嘴的开合,我用力地想发出声音,失望的神色一点一点浮上他的眼睛,我不想再做无用功,就直勾勾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王佑铮,用眼神向余焜表达我的想法。
余焜终究是个聪明人,他轻轻握住我的手,嘴唇微微开启,只说了一个字:“好。”
还没等医生过来,我就慢慢阖上了眼睛。
我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在王佑铮怀里。夜凉如水,沙滩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坐在地上,将浑身都是纱布的我抱在怀里,温暖的双手将我的手纳入其中,面前的海水不停地涌过来,又退回去。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过外面的天空了,睁开眼后,贪婪地看着这无尽的黑夜,眼睛上方是王佑铮温热的下巴,弧线美好的下颌展现在我的眼前,我想趁我死之前尽情地摸一摸,但是身体根本就没有一丝的反应。我这才明白,如果喜欢一个人,就早点对他说,说不定下一秒就没有机会了。
他身上穿的还是那套带血的西装,浓郁的血腥味盖住了他身上淡淡的清爽香味,我有些失望,最后一次闻到他的味道,却是我被从他身边带走的那天。
他低下头静静地看着我,往日凉薄的漆黑眼睛,此时有一种似水的温柔,他说:“是我不好,这次又把你弄丢了。”
我的眼前浮现起在墓里那次,我和他走入了不同的耳室,见到他时,我委屈地对他说:“刚才你把我弄丢了……”他声音低低地说:“是我不好。”
他还说:“这次拉好我的手,千万不要再走丢了。”
这个对话,我并没有向他和晏钧说起过。
而且,那时掌心传来的温暖感觉,是我从来都没有体会过的安定与包容,放佛只要牵着这只手,走到哪里,我都不会有危险,现在他握着我的手,虽然隔着纱布,我却有同样的感觉。
我想趁着生命的最后一刻,对他说出我的心意,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个时候,我多么渴望老天能够给我最后一个机会,让我说出那几个字,几个字就好。不管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也不管他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不管他听了之后会怎么想,更不管他是讨厌我还是恨我,就让我说出来吧,让我不要留下这个遗憾。
最终,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他也没有再说任何话。
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其实还好,至少我死在了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