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隐约感觉到是自己惹到他了,但也许是因为他刚刚撞了人,心里很乱才会这样吧?我的身体差不多恢复了力气,扶着言言站了起来,也往后走去,公路上很宽敞,什么也没有,只有王佑铮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路边,正往下面看。
他已经平静下来了,虽然脸依然是紧绷的,但是十分淡定,好像刚才那场暴怒的发泄只是我做的一场梦。
我看不到被撞的那个人,也没看到路上有血迹,于是不安地问:“那个人呢?”
他淡定地看了我一眼之后,面色冷漠地说:“谁说刚才撞到人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撞了人。
“那撞到什么了?”
他摇摇头,面色凝重地看着下面,说:“不知道,车上根本就没有血,地上也没有,应该不会是人。等下白叔来了,你和他回去,我得下去看看。”
回到车前面,我琢磨了很长时间,才问言言:“言言,你刚才过来的时候,在路上有没有看到两个人?”
他一愣,摇了摇头,眼睛一直看着王佑铮在车前忙碌的背影,声音轻轻地说:“这一路上连个鬼都没有,哪有什么人影?”
对啊!这条路上什么人都没有,怎么会有两个人在打架呢?再说了,哪个人会有那么快的速度?估计是我武侠剧看多了,所以出现了幻觉。
等等,这条路今天怎么这么黑?言言的脸都看得不大清楚,这是夏天的晚上,每天晚上都能看到星星,可是为什么现在连月亮都看不到了?而且,我们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连一个过路的车都没有?
还没等我害怕,忽然一束光亮从路那头照了过来,这光好像溺水的人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松了一口气。面包车很快在我们身边停下,下来好几个人,有两个是新来的。爸爸从上面跳下来,抓住我从上看到下,焦急地问:“有没有事?”
我今天在生死边缘走了两次,实在有些害怕,看到爸爸,心里就激动起来,扑进他怀里,无声地抽泣起来。
爸爸拍着我的背,安慰道:“别怕,爸爸在这里。”
王佑铮走过来,很抱歉地说:“白叔,对不起,把你的车撞坏了。”
爸爸不在意地一摆手,说:“车坏了就坏了,只要人没事就好。你和言言没受伤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刹车坏了,路上又有个什么东西,我没躲过去,给撞飞了,玻璃撞碎了,看不到前面,我只能把车开到这里,言言在前面就跳车了,没事。”
“幸好没从路上掉下去……不过,这车刚刚送去保养过,刹车怎么会坏了?桄子,你去检查检查。”
“好的。”
过了一会儿,爸爸拍拍我的背,说:“凌儿,你先上车去,我和阿铮说几句话。”
爸爸有很多事不让我知道,我也很听话,没有多问,就止住眼泪,使劲闭了几下眼睛,才抬起头,闷闷地点了点头。
我坐在车里,看见他们先商量了一会儿,然后聚在公路旁,向下扔了根绳子,王佑铮和一个伙计抓着绳子滑了下去。路上不时有车路过,但是看到这一幕并没有停留,嗖得一下就开过去了。王佑铮和那个伙计不一会儿就爬了上来,神色轻松地说了几句话,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我再看天空,发现天并没有那么黑了,竟然可以看到月亮和星星了。
王佑铮走到车前,淡淡地对我说:“我下去看了,下面没有人,你放心吧,我们刚才没有撞到人。”
我顿时松了口气。
他看了我良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看我,就愣愣地看了回去,他终于叹了口气,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顶。
怎么好像是拍小狗?我撇撇嘴,却没有躲开。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复去睡不着,脑海中不时地浮现校园的雪松下,那双漆黑的眸子,与我遥遥相望,或者是他把我从货车底下救出时,那张阴沉冷峻的脸,又或者是,他抓住我的肩膀,暴怒无比的样子。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长时间,我不由得坐了起来。
以后欠什么都不能欠人情!他救了我这么多回,我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啊!要是一天还不清,我一天就不能睡个安稳觉!
我摸了摸胸口,哎……干吗要这么有良心呢?
我穿好衣服,上了楼顶,却没想到王佑铮竟然也在。
村里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种树,鸟也就多了,黑色的夜幕下,偶尔有几只飞鸟划过,树枝随着凉风摇晃。他在夜色中的背影,无由来让人觉得有些孤寂。
我有些意外地说:“咦,你怎么没去睡觉,坐在这里干什么?”
他转过身,高大英挺的身影融入了夜色,比平时都要清冷,却不显得疏离。
“睡不着,上来吹吹风,你怎么也没睡?”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因为觉得欠了他的,良心不安睡不着,就胡乱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两个人静静地站在楼顶上,也不说话,我多少觉得有些尴尬,正要找个理由离开的时候,他突然说话了。
“你在这里住了将近十年了吧?”
“嗯?”我还在走神当中,呆愣了几秒才把眼睛转向他,“嗯,你怎么知道?”
他漂亮的眼睛看向夜空深处,声音飘渺地好像从远方飘过来一样。
“我们两家是世交,我当然知道这些事情。”
我呆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说的两家是什么意思。我爷爷和他爷爷曾今的交情很深,说是世交也不为过,可是我爸爸被爷爷赶出来好多年了,我都已经不把自己当做老白家的一份子了。
他沉默了一下,又问:“这些年,你在这里生活得怎么样?”
他的语气让我产生了一种曾今和他很熟的错觉,可是马上摇摇头打消了这个想法,人家可能只是找些话题聊聊而已,不要自作多情。
“挺好的,有吃有穿,我的外公外婆都对我很好,不打我不骂我,还教给我很多东西。”
“难道你不觉得在城市里生活久了,来农村之后,就感觉这里很落后,很不方便?”
“不会啊!我不觉得不方便。”我摇摇头说:“你看我的房间,这里要什么有什么,丝毫不比西安的家里差。而且,在这里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外婆,年轻的时候是大家闺秀,读过的书多,虽然现在是个农村老太太,但是教育方法还是正确的,琴棋书画我都知道一点,刺绣女红我也可以,她虽然没有把我调教成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还是算得上的,有着二十一世纪的优秀青少年拥有的所有品质,比如尊老爱幼,热爱生活,充满爱心,关心他人,自立自强……”
他好看的眸子转过来看向我,在月光下闪着荧光,像带了笑意一样,漂亮得不得了。
我心里更得意了,两眼也开始放光了,继续大言不惭地说:“还有啊,我刚来的那几年,我外婆怕我无聊,在空闲时间,还送我去村里的锦绣班学唱戏。秦腔你知道吧?我们陕西的文化,吼起来特别带劲,你们外地人有个说法是‘唱秦腔,一是舞台要结实,以免震垮了;二是演员身体要好,以免累病了;三是观众胆子要大,以免吓坏了。’说的就是这个。唱戏我虽然没有学出什么名堂,对于伴奏的乐器,大多是信手拈来,比如说板胡、二弦子、二胡、笛、琵琶、扬琴、唢呐、管子、喇叭、暴鼓、干鼓、堂鼓、句锣、小锣、马锣、铙钹、铰子、梆子,虽然不是很熟,但是拿起来都可以玩。还有啊,我跟里面的师父学了很多特技,比如说吹火、变脸、打碗、踩跷。”
他确实被我勾起了兴趣,声音中带了一丝笑意:“你还会吹火?”
我拍拍胸膛,自豪地说:“那当然了,直吹、倾吹、斜吹、仰吹、俯吹、翻身吹、蹦子翻身吹我都可以,单口火、连火、翻身火、一条龙、蘑菇云火都能吹。变脸我也会,打碗更是一打一个准,平打斜打我都会,扔出去的碗没有一个扔空的。踩跷就有点辛苦了,两个脚趾头点地,太折磨人了,就只学了点皮毛,我到现在还是很佩服那些踩跷的人。哦,对了,我还会耍牙,你等等,我给你拿那个牙……”
我不顾他的阻拦,飞快地从楼上跑下来,在房间里翻到一个箱子,又蹭蹭蹭地跑上了楼,整个过程花了不到一分钟。
“喏,就是这四个牙,这牙是猪牙,放在嘴里,用舌头顶来顶去,功夫深的演员经常牙不离口,而且唱念清晰,而我唱得不行,只能把它们在嘴里顶来顶去。”
他向我走近了几步,我终于看清他眸子里含的一丝淡淡的笑,不由得有些痴了。
他拿起牙看了看,问:“这不会伤到口腔吗?”
“刚开始练的时候当然会,后来慢慢熟了之后,就很少会了。”我回过神来,拉过他走到房檐底下,借着灯光,指着墙上挂着的那排皮影,说:“哦,对了,我还去学过皮影戏,戏虽然没学出什么模样,但是学了怎么做皮影,你看,这十张就是我亲手做的,都是用驴皮做的,有穆桂英、张飞、武松……”
我献宝似的把这些皮影介绍给他,他一一看过之后,指着其中两个,问:“这两个人都是现代装束,这个女孩子头发这么长,应该是……你自己吧?那这个男孩呢?”
我微微一愣,看着他拿起的那个皮影,身材挺拔,笑容和煦如阳光。
我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了?
“那是陈子庚,陈叔的儿子,刚开始那几年,我俩都住在这儿。”我想了想,说:“他就像我哥哥一样,一直都保护着我,直到三年前,我上了高中,他才离开的。”
“哦。”他放下手中的皮影,淡淡地说:“青梅竹马。”
他的语气突然变凉了,毫无征兆,我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想了想,终于把憋了很久的话问了出来:“你为什么总是看起来不开心?”
他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冷冷地看着我,我认真地打量着他的脸,明明长得这么好看,家里又有钱,却一点都不开心,防备心也很重,总是把自己隐藏起来,为什么呢?
“别老是皱着眉,越皱越不开心。”我不由自主地摸上了他的眉心,声音轻的好像在叹息:“我不知道你到底为了什么事不开心,也不知道人为什么要不开心,我只是觉得只要还活着,就是最幸福的事,没有必要把时间花费在不开心上。”
我轻轻地揉着他的眉心,他的眉眼慢慢地舒展开来,眸光也渐渐柔和起来。终于,他轻轻地拿下我的手腕,修长的手指替我把额头上的碎发捋好,看了我很久,忽然用手轻轻盖住我的眼睛,我条件反射地想把他的手拿下来,他却轻轻地说:“别动。”
放佛受到了蛊惑一样,我呆呆地站着。
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爽的香味,还能清晰地感受到的呼吸轻轻落在我的脸上,还有他覆在我眼睛上的手,那温热的触觉,微微的轻颤。我的心跳顿时加速,脸烫得出奇,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手只能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你眼睛太亮了,”他的声音低低的,“亮得让人受不了。”
我的呼吸一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此刻,天涯静寂,院子里的月季争先开放,馥郁花香盈满庭院,黑色的夜幕下,他的身姿高大英挺,黑曜石般的眸子像是世界上最璀璨的宝石,眼眸深处深邃莫测。虽然我看不见,可是,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过了很久,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问:“今天你为什么要保护我?”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下意识地问:“什、什么?”
“撞车的时候,为什么要扑过来抱着我?”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身体比思想先行一步,在我还没想清楚的时候,我就已经扑了过去。也许,是因为他救了我好几次,我时刻记在心里,一有机会就回报他,所以车祸的瞬间,潜意识就发挥了作用。
“我、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是因为,你救了我好多次,我、我就得救你。”
他突然沉默下来,而且沉默了很久,久得让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感觉到夜空中有凉风吹来,周围的温度在慢慢下降,眼睛上温热的手也在慢慢变冷,再没有呼吸落在我的脸上。
终于,眼睛上的手放了下来,我睁开眼睛看他,眸光平淡,脸色如常,周身却透着莫名的疏离。
“夜深了,快回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