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不好了!”深夜,一个宫女慌张的拍打着莫莱阁的大门,“莫姑娘,莫姑娘,太后娘娘浑身抽搐,王爷,王爷请你速速过去。”
我和庞籍告别了萧远生已经是深夜,寒风吹的脸颊生疼,一路望去门前点着灯的除了一家大一点的府邸之外,一片漆黑,榭枫酒家的小二也在送出我们之后关起门,挂上了打烊的牌子。
雪渐渐小了,代替风雪的是寂静的黑夜,安静到每走一步都可以清楚的听见棉靴踏在雪中的声音,还有自己因紧张而加快的心跳声。我一向很怕黑,现在又这么安静,如果不是庞籍和一群随从跟在身边,恐怕早就吓得不敢动了。
“也不知道明天萧公子的朋友会不会带来牛奶,万一没有……”我靠在马车里,把厚厚的披风盖在身上。
“等等看吧,如果真的没有,我们再去那家绸缎庄。刚刚若风去绸缎庄看过,老板还没有回来,他在那留了话,如果老板回来,会知道的。”黑暗中,庞籍蹙着眉,青色泥金棉袍与夜色融为一体,那几个辽人自称是来汴京城奔走生意,可如今宋辽边疆,战事一触即发,他们却好像半点不担心的样子,而且那个萧远生看着总有些不对,还是不得不防。
“但愿上天保佑吧,现在我们能做的,也只是这些了。”
马车摇摇晃晃的在南清宫门口停了下来,我打着宫灯沿着翠竹夹道的石板路往碧梅轩的方向走,夜色中,寒风吹过竹林而发出的“沙沙”声,给寂静的南清宫平添了几分诡异,我握着宫灯的手渗出几丝冷汗,不觉中加快了脚步。
磐锦轩内,赵德芳早已摘下了紫金冠,如漆的墨发用一条鹅黄暖纱束起,银白色江牙海爪蟒袍在黑暗中描绘着他修长的身形,眉峰耸起,仿若一尊凝思的天神,那样高贵,不落凡尘。
莫离小心的拔下扎在宋太后人中、百汇等穴位的银针,几滴暗红色的鲜血从中挤出,“王爷,太后体内的毒素已经淤积,如今毒血出不来,又没有解药,恐怕——就在这几日了。”
“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么?”赵德芳拢着袖子,静静的凝望着还在沉睡的母亲。
“是……”莫离垂下头,轻轻吐出一个字。
“那,最多,还有几日?”他顿时变得平静,或者说,是比原来更加“平静”。
“三天。”
赵德芳摆摆手,遣退了屋里的下人,房门在他身后关好。他缓慢的走到床榻对面的圈椅前,慢慢坐下,看着床上的母后。橘色的烛光照着他的侧颜,却看不出丝毫暖意。
“母后,母后,你醒醒,你看看德芳,母后!”那年,他四岁,自己的亲生母亲就像现在的宋太后一样,安静的躺在床上,不管他怎么叫,怎么摇,就是不醒,“父皇,母后她怎么了?为什么不理德芳了?”年幼的他抱着父皇的腰,哭的泣不成声。
“德芳,你母后她……薨逝了。”身前的男人眼中泛着血丝,宽厚的大手紧紧握着他的双臂,那一刻,他被父皇紧握的双臂竟然毫无痛感,呆愣的看着自己的父亲,脑中一片空白,刚刚,父皇说……母后她——死了??“去和你母后到个别吧,明天,她就要被送去安葬了。”
他攥紧双拳忍住了眼泪,看着和他一样含泪的父皇,慢慢点了点头,一步一步走到床边跪下,握着母后已经冰凉的手,就那样静静的看着,默默的守着。不知在什么时候,屋里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漆黑的宫殿只有一盏残烛独舞。
幽静的深夜,寒风猛地推开了轻掩的窗棂,轻薄的纱帐疯狂飞舞,摇曳的残烛猛然熄灭,他缩在床畔,握着母后的手吓得冰凉,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那扇还在摇摆的窗户,就这样守了一夜,也跪了一夜……
第二天天刚亮,内监宫婢们就进来为母后进行最后的穿戴梳妆,他不得已松开拉着母后的手,被请到一旁,跪了一夜的腿早已麻木,只好在软榻上放平,慢慢恢复知觉。
宫女们小心的扶起她僵硬的身体更换宫装,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那个和以前一样美丽的母后又出现在了他眼前,只是这次不管他怎么叫,也没人应了。
王皇后下葬第三天,父皇便把他交给了宋妃“代其抚养”,他不想离开那个有母后气息的宫殿,但他却无力反抗父皇的决定,只能遵旨移居到宋妃的漪兰殿。尽管宋妃从未因自己母后生前和父皇恩爱而为难他,对他的起居冷暖也是关心的无微不至,可他却只和宋妃保持礼数周全的关系,从不亲近,即便是称呼也仅限于“宋妃娘娘”。
直到三年之后的一天,宋妃带他在后苑玩,他挣开被宋妃拉着的手用力往前跑,一个不留神撞倒了迎面走来的晨妃,让她失去了腹中已经四个月的皇子。
晨妃醒后,借着正蒙圣宠,闹个不停,说他觊觎皇位,谋害皇子,罪不可恕,父皇一气之下要将他打入天牢思过,愤怒的眼中没有丝毫不舍。他盯着父皇的眼睛,傻了一样站在那里,不为晨妃的诬陷,不为父皇的愤怒,而是为那眼神,以前母后在的时候从不会用这种眼神看他,以前的父皇也从来没有这种眼神,可是现在……
而正当侍卫要把他“请”出去的时候,宋妃替他挡了下来,紧紧将他护在怀里,说一切并非德芳蓄意谋害,乃是自己和儿子嬉戏时推了他,才把晨妃妹妹撞到,让她痛失爱子,元凶,是自己,与皇儿无关。
于是父皇命内监执杖,打了她二十板子以示惩戒。二十杖,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在床上爬了两个月没能下地。也是因为那二十板子,他再次找到了有母亲疼爱的感觉,看着宋妃被血浸染的衣裙,他忍着眼泪跪到床畔,第一次叫了她——母后!!!
他哭了,可宋妃笑了,宋妃摸着他的头说,德芳不哭,只要母后在,不会让我儿子受任何委屈。
可如今,他已经接受了宋皇后这个母亲,习惯了有母亲陪伴的日子,却因为皇上的猜忌,又连累了她,甚至让她……搭上了性命……
我回来时除了值夜的几个下人,其他人基本上都已经歇了,将就洗了下脸,把鞋胡乱一甩,也钻到被窝里。被安神香熏过的被子散着淡淡的香味,两个眼皮没一会儿就困得打架,可脑子里却一直乱的不行,各种片段没完没了的回放,搅得自己一宿都没睡踏实。
“小姐,该起了。”第二天早上晚秋站在床边把我叫醒的时候我还以为才天亮,一看外面才知道已经不早了,哎,这一夜睡得,还是困得不行。
“晚秋,太后娘娘可有些起色?”我坐在铜镜前面。
“哎……”晚秋垂下眼无奈的叹了口气,“听莫离说怕是……就在这两日了。”
梳洗之后我套了件湖蓝色对襟长褂出门,石板路上的积雪已经被宫人扫到了一旁,青灰色的石板路对着阴霾的天空,让人心情也跟着又压抑了不少。
磐锦轩的大门紧紧关着,清净的院落虽有不少人守卫,可却看不出一丝生气。我不由得向旁边的栖陵居看去,同样的大门紧闭,不见那个谪仙般的男子。虽然才隔一天,可却感觉和他已经好久未见。我收回眼神,深吸了一口气,去了右边的磐锦轩。
守在门外的宫婢见我过来,福着身子行了礼,“你们怎么都在外面守着?”我微微蹙了下眉。
“回姑娘,是王爷让我们守在外面的。”一个绿衫宫婢低着头细声细气的回答。
赵德芳?他在里面?我轻轻推开了紧闭的雕花门,屋外的亮光伴着一股清凉吹进了屋内。
坐在床畔的男子一身银白色江牙海爪蟒袍,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方浸湿的棉帕,小心的为宋太后擦脸,孤独的背影好像有着难言的悲伤。我忍不住向他走去,却在离他几步外猛然想起那日的尴尬,不得不停住了脚步,一时间竟不知该进该退。那男子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仍旧认真的做着手里的事。我纠结的看着他的背影,想给他安慰,却迈不出一步,只能静静的站在他身后,陪他忧伤。
“小姐。”晚秋轻声唤我,手里拿着一个羊皮酒袋,“庞大人让奴婢把这个转交小姐,他说太后寝殿自己不宜过来惊扰。”
我接过酒袋,打开瓶口的木塞,一股奶香扑面而来,总算找到了,可过去会不会像那天……看着赵德芳的背影和仍旧昏迷的宋太后,我咬了咬嘴唇,终是迈出了那一步。
“王爷。”我走到他身侧,俊美的容颜泛着苍白。
他看我,沉沉叹了口气,缓慢起身,拢着袖子望向窗外。
“王爷,有一个法子或许能治太后的病。”
赵德芳颇为意外的转头,狭长的眼眸闪过一抹光芒,“我家乡原来有人中过和太后极相似的毒,当时大夫就是用这个法子治好的。只是——”我顿了顿,“只是当时那人中毒未深,所以,我不能确定太后也一定会有效果。”
“就是你拿着的这个?”他眯了眯眼睛,注意到我手里的羊皮酒袋。
我点头,心里却突然升起一丝不安,如今宋辽关系僵持不下,这酒袋一看便知不是中原人所用,万一太后饮下后无效还好,若是适得其反,那……
“来人。”赵德芳向门外叫道,“请莫离来磐锦轩。”
守在外面的宫婢领命退去,屋内再次陷入沉寂,赵德芳虽没有表现出显而易见的疏离,但却也未在同我说话,安静的坐在床畔看着太后。我识趣的坐到外间的圈椅上,凝望着屋内男子的背影。虽然心里苦涩难言,可却不怪他,他对我关照有加只是因为我与他心中的人颇为相像,而我却多了妄想,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吧……
莫离没过多久就拎着药箱进了磐锦轩,依旧是清冷的性子,不爱说话,无喜无怒,冷静的取出布袋里的银针在宋太后手臂、头顶的几处穴位扎下,轻捻针尾,银针底部慢慢变黑,几滴黑血渗出皮肤。
赵德芳眉间浅皱,樱唇紧抿,看来这两天太后的情形丝毫不见好转。我接过晚秋刚刚煮沸的牛奶放在床榻旁边的方桌上,等着莫离收针之后再加查看。
“此物无毒。”莫离细细观察着手中银针的变化,最终下了定论,也让我暂时松了口气,“只是不知人饮下后会不会因体质不适产生毒害,最好——找人试毒,以防万一。”她又道。
“那依你看,若是无毒,太后可否服用?”赵德芳问道。
“照目前看,若是没有解药,太后熬不过明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莫离平淡的语气里透着肯定。
赵德芳坐在对面的炕椅上,手指来回敲击着木质扶手,眉峰一顿,凤眸骤合,“试药。”
琪瑞几步上前端起方桌上的瓷碗,“王爷,不知——要找何人试药?”屋内顿时陷入安静,琪海说去天牢提个死囚,赵德芳不语,心善如他,即使是罪大恶极,他也不会让那人用这种方式上路。
“我来。”我看他们都不说话,悄然出声。
“不行!!”赵德芳出声打断,我凝望他的眼心里顿时涌起无数感动,不管他对我好是不是因为岳惜梅,但此刻我相信他是担忧我的安危,与别人无关。
我浅笑道:“王爷,此物由我拿来自然让我试最为合适,况且去天牢提人,牢犯身上如有病症必会影响效果,若是日后落了口实到有心人那里,说王爷试人命如草芥,对王爷恐有不利。”
我看他依旧不肯:“王爷可放心,此物我之前在家也常喝,应无大碍。”
一屋子人都静静看着赵德芳的反应,我小声叫过站在门角的晚秋,“那羊皮酒袋里还有多少牛奶?”
“差不多大半袋吧。”晚秋小声回答。
我点头,多半袋应该还可以喝三次,抬眸看去,他还在犹豫,照这样怕是只能延误太后时间。
琪瑞手中的牛奶腾起的热气已经慢慢散尽,想是已经温热了,我趁赵德芳不注意快步到琪瑞身前,抢过牛奶躲到远处不停饮下。
“凰儿!”他起身出声制止,可我已然饮尽,只被琪瑞夺过一只空碗。
赵德芳紧紧盯着我,我被鲜奶的腥味儿恶心的蹙眉,取出袖中的帕子擦拭嘴角,这种完全没加工过的牛奶还真是……有点喝不惯。
抬头才看见赵德芳的神情,我不知为何突然想笑,他见我笑方发觉自己愣了多时。
我安静的在磐锦轩呆了半个时辰,莫离隔一段时间便会帮我问脉,直到半个时辰后她终于确定我无事我才让晚秋再次热了一碗牛奶端过来。
赵德芳扶起宋太后靠在身前,我舀起一勺牛奶吹凉小心的送到宋太后唇边,白色的奶汁顺着她的嘴角流下,丝毫没有进入口中。
我抬眼看到他收紧的瞳孔,赵德芳没有犹豫,用肩膀抵着太后的头,尽量轻的掰开她紧合的下颚,让我将微凉的牛奶慢慢喂进她口中。
“如果这些牛奶能让太后把体内淤积的毒吐出一些来,也许她的状况会好些。”我语气里的低沉显而易见,虽然希望奇迹可以出现,可从宋太后的脸色看——她能不能醒过来我也不知道。赵德芳不语,疲倦的眼中布着血丝。
太阳不觉中挪到头顶,银白色锦袍迎着光恰到好处的修饰着他颀长的身形,他就这样如雕塑一般站在门口,我与他不过两步之遥,却好似隔着千山万水,只能遥远相望无法靠近分毫。
我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圈椅上坐下,看着孤零零站在院子里的那颗枯树出神,细小的树杈被积雪压弯,吹进的空气中弥漫着寒冷的味道,那棵枯树就那样默默无闻的站在院子里,风吹雨打,孤苦无依,这处境——不正是现在的他吗。
晚秋端了一碗粥和几样小菜进来,我端起碗又放下,淡淡的忧伤总是充斥在心里,说不出为何,想不出原因。明明知道现在不该想这些,可这种挥之不去的感觉着实让人心乱。
“你太年轻。”莫离冷冷的声音蓦地出现,我扭头看不出她眼中有一丝情绪。
“一辈子,总会有一次为一个人失了自己。”她平静无波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一切,我心虚的躲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也不再多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在我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随意呷了口茶。
“王爷,太后吐了!”里屋急着跑出个宫女,顾不得礼数,慌乱的跟赵德芳回禀道。
吐了?我和莫离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紧跟着已经进去的赵德芳进了内室。宋太后的床畔围着几个宫女忙着将干净的床被给她重新盖好,见赵德芳进来齐齐退到一侧。
莫离坐到床畔三指轻搭在宋太后的手腕上,屋里人大气也不敢出的等着结果,她轻轻向上翻开宋太后的眼皮检查了下,又拉过另外一个手腕再次诊脉。一番检查之后才抬起头跟赵德芳说:“可以把剩下的牛奶给太后服用了,不过现在只是略有起色,到底能不能救过来,我也没有把握。”
我提着的心终于放松了一点,下意识的往赵德芳那一看,一抹光亮从他眼中划过。
热好的牛奶很快被端了进来,整整三碗,很快就全喂进了宋太后嘴里。许是这次的用量比较大,很快就有了反应,加上莫离在一旁针灸刺穴,刚过正午,昏迷的宋太后脸色已经好了许多。
“莫离,照这种情况,太后是不是有可能醒过来?”我看了眼刚饮下被莫离下了药的茶睡去的赵德芳,放轻了声音问。
她未理我,拔下扎在太后手背的最后一根银针,从腰间取出一个青色瓷瓶倒出两粒橘色丹丸塞进宋太后嘴里之后方示意我跟她出去。
清凉的寒风吹过面颊,有种说不出的舒服萦绕鼻间。“我不知道能不能醒来,可性命——是绝对保不住了。”她言简意赅。
“为什么?不是已经有起色了吗?”我意外她的回答,如果命保不住醒和不醒,有区别吗?
“中毒已深,即使你能解,也只是救一时而已。”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清明的眼眸划过一股寒意:“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你没听过?皇帝想让你死,谁能活的过去。不然太医院的那帮老头子怎么可能看不出太后是中毒。”
是啊,御医们齐口不提中毒肯定是得到了严令,赵恒——是要逼赵德芳先出手吗?这样,就是赵德芳谋“篡位谋反,意图不轨”,而不是他“杀兄害母,暴虐不仁”。
现在无论是我还是莫离,乃至赵德芳都无力扭转眼前的局面,但莫离说赵恒现在只是暗处下手,还没有将一切挑明。如今能在磐锦轩进出的又都是赵德芳的亲信,所以想要再加大毒量谋害太后机会甚小,若能每日给太后饮定量的牛奶,配上她开的方子或许能在弥留时清醒一阵。而我能做的便是尽量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牛奶带进宫。
晚秋依旧不放心让我自己出去,只好让她跑趟开封府叫上庞籍到恒升客栈会和。
我坐在马车里捂着手炉,车外人影攒动,一件件并不鲜亮的棉衣紧裹着每个奔走的路人。深厚的积雪结成冰铺在地上,行驶的马车每一步都走的非常小心。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赵德芳还没醒,莫离怕他不眠不休的照顾太后身子吃不消,便在他每日饮的茶里下了药,可纵然是睡着他眉心的愁绪依然不能完全化开。
好像早知道我会来找他,才向小二打听萧远生是否还在,小二便乐呵呵的把我引上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殷勤的沏了壶热茶,又端上来几样精致的糕点之后,才告诉我萧远生一早就出去了。我被他弄得有点哭笑不得,萧远生不在,我自然没功夫在这品茶赏雪,莫不是最近风雪无常,店里生意太过冷清,才想出这个法子借着我找人强留下来照顾照顾生意?!
小二见我看他不语,似是想起什么一般解释道:“姑娘别误会,萧公子出去前交代小的,若是姑娘来此寻他,让小的将姑娘请到此处小坐,日落之前公子必然回来。”
日落之前……我看了眼窗外,离日之时倒也不算久,便倒了杯茶,闲适的看着窗外人影稀疏。暗绿色蜷缩的茶叶在杯中慢慢展开,伴着蒸腾的热气,一股清香浮动。真想不到这种雅致的小店竟会用雀舌招待食客,且不说雀舌的价钱比一般茶叶高出许多,若是来的食客皆如我一般,这客栈怕是开不到十日就要关门了。
窗外的冷风顺着拉开的窗缝钻入屋内,纤细的十指冷的有些苍白,我捧起身前温热的茶杯,冻得冰凉的指尖被杯身环绕的热气一点点温暖。好像很少有机会像现在这样享受,虽然现在的这种享受也是“迫不得已”。我喝了口茶,继续看着窗外的行人,天色渐暗,有几个街边的小摊贩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挑担子回家,我正盘算着要不要先回去再想办法,窗户忽然被人拉上,我抬头茶色的眼眸映入眼帘。
萧远生一袭皂色锦袍,眼里含着笑:“天寒地冻,姑娘如此,仔细着凉。”
“萧公子。”我笑着起身,“这次,又要麻烦你了。”
他两步便迈到我对面的位置坐下,我拿过边上的茶杯帮他斟上一杯热茶,“想是在下的牛奶起了作用?”萧远生喝了一口,似乎没料到他的一袋牛奶真能由此神效。
我点头,把桌上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推到他面前:“上次公子一袋牛奶将我家老夫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家里人不胜感激,所以备了些薄礼,请公子笑纳。”
几个方形的盒子里是我在来之前去古玩店选的玉器,质地比不上宫里,但也算上等货色。
萧远生看着我的眼神一滞,紧接着说:“姑娘把在下当什么人?”
我闻言一愣,当什么人?心里迅速琢磨着他这句话的意思……
他见我不答,又道:“上次在此碰到姑娘和庞公子解围,在下便说交了二位这个朋友,朋友相帮,岂有送礼答谢之理。”
“话是如此,可是——可是毕竟让公子的朋友千里送来,何况这次还得麻烦公子,公子不收,我心里确实过意不去。”我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让他收下,以前在学校不用想这些“人情世故”,现在不得不想可又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他收的“合情合理”。
他似乎看出我的窘迫,茶色的眼眸闪着光芒,“那在下就先记下这个人情,说不准日后还有求到姑娘的地方,那时姑娘再还我这人情如何?”他也不等我再说,不知从哪取出两酒袋牛奶放到我面前:“凰儿,我把你们当朋友,再多说,就生分了。”我见他如此,只好先接过那两袋牛奶。
没了太阳,天便黑的更早,按莫离说的时间,我必须尽快赶回去才能让宋太后按时续药。萧远生送我到客栈门口,车夫已经拉着马车在等我,才要上车,手臂就被他一把拉住。萧远生瞟了眼马车压在地上的车辙印迹,又把我拉后一些,谨慎的盯着车帘后的动静。
片刻安宁之后,萧远生猛地掀开垂下的车帘,几乎是同时,车里的人握着一把短刃猛刺出来。萧远生一个侧身躲开,举掌直击此人肩胛,那人几个转身躲开,又飞身向我这边袭来,同时,不知从何处又冒出来好几个黑衣人,除了一个跟着正向我飞来的男子之外,其他几个直奔萧远生。
转眼之间,幽静的长街杀气纵横。我抱着两袋牛奶一个劲儿往回跑,银色的短刃“锵锵”数次砍到我身后的柱子上,棕色的木柱一个个被刻上刃痕,奈何我用尽全身力气仍抵不过身后追来两人的速度,眼看便要追上,银色的利刃泛着寒光。
刚从楼上赶下来的萧挞凛见利刃直逼我后心,倾身举掌从下方劈向那男子手臂,突如其来的袭击让那黑衣人有些猝不及防,手中的短刃“咣当”一声落到地上。男子一愣,萧挞凛趁机出手一击,直奔心脏,一口鲜血瞬间喷洒出来,人撑着晃悠了两下,摔到地上,血流在泥泞之中,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跟着他的那个本想迎上一搏,可看着地上汩汩流出的血,咽了口吐沫,还是退了回去。
萧挞凛见他不上来,也没功夫再管我,转身往萧远生的方向跑去。的确,萧远生那边有五个黑衣男子围攻,以一敌五能坚持这么久确实不易,可想要打退这五个高手,似乎并不轻松。我躲在放在墙角的竹筐后愣着看了他那边一会儿,脚底下渐渐恢复了力气,沁满冷汗的指甲使劲掐向手心,十指苍白透明。我死死抱住怀里的牛奶,有些犹豫的挪动步子。没错,这次,我想逃。
虽说萧远生不辞辛苦帮我找到牛奶,可我不会武功帮不上他什么的,而且有萧挞凛帮他,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可如果宋太后没能按时续上牛奶,不能在弥留之际醒来片刻,那赵德芳……二选一,萧远生,我只能对不起你。我拔腿绕过竹筐往转角处挪,眼看便要拐过,从转角猛地闪出一个人,我腿一软,才略微平静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硬撑着往后退了两步,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每个动作。
是刚刚萧挞凛没干掉的那个男子。黑色面罩遮住了他的模样,只露出来的一双眼凶狠嗜血,狭长的眼角冰冷不带丝毫温度,我似乎能看到他面罩下的嘴角泛起的冷笑。
我使劲控制住打颤的贝齿,不住哆嗦的双腿支撑着全身。我退一步,他便进一步。直到绕过身后的竹筐抵到墙角,我再也无路可退。他的短刃缓缓聚起,像是要雕琢一件玉器,仔细斟酌从哪里落下才好。我能感觉到因为惊吓而放大的瞳孔,想喊救命却喊不出来,他邪恶的笑意愈加浓重,短刃快速落下我下意识的举起手臂挡在额前,两个酒袋依旧死死护在怀里。
“噗”一股温热的液体一下飞溅到我身上,粘腻的血乎在脸上。我忍着腥味儿用袖子努力擦净落在眼上的血。睁开眼时,那柄插入黑衣男子心脏的剑已经拔出,我看到的,只是那双变得呆滞的眼睛和缓慢栽倒的身体。
直到萧远生蹲到我身前,扶住我的肩膀,柔声唤我时,我才恢复意识。猛地推开他,抚着胸口不停的干呕,胃里翻江倒海不停,可一天里只喝了点茶,所以吐出来的不过是胃里的酸水。
“凰儿,连累你了。”萧远生等我缓过一些之后满心愧疚的看着我。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自觉的摸向怀里的酒袋,还好酒袋没破。他见我不语,只是关心酒袋是否完好,看向我愧疚的眼神里掺上些许复杂。
“我该,我该回去了。”我惊觉天色以晚,胡乱用袖子擦擦嘴角,忍着发抖扶着墙站起身。萧远生扶着我迈过横躺的尸体,“凰儿,天色以晚,我看还是我们送你回去吧。”
他的话里流露出关心,我看看他,看看萧挞凛,又看看自己,他们虽比我好些,可也十分狼狈。我抿着嘴摇摇头,转身一步步往皇宫的方向走。
“凰儿。”他再次叫住我。好像从经历了刚才的事情之后,他很自觉的把自己归到了我的“好友”里,“夏姑娘”也很自然地变成了“凰儿”。
我停住脚,却没有力气再回头,我想如果不是急着回去把牛奶交给莫离,自己肯定已经在刚才看到黑衣人倒下的时候就昏过去了。
我等着他后面要说的话,“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他顿了顿,“我会让人再找一些牛奶放到客栈小二那里。”
我努力平静受惊的心情,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刚刚说了什么,“多谢,你们,一路顺风。”我转过头,扯出一丝难看的微笑。
他似峰的双眉紧蹙,茶色的眼眸一动不动的盯着我。他未语,我也没再多说,转身,离开。
我拖着疲惫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刚刚的一切让我再也没有丝毫力气加快脚步,甚至能不能走回去也是未知。漆黑的街道没有尽头,平日繁华的夜市因为几日的风雪不复存在,只有我自己不停的走着,莫名的委屈和孤独一点点侵蚀着已经出现裂纹的心,想哭却被一种难言的感觉死死压抑。寒风似刀片般,一下一下割在脸上,哭过的脸颊被刺的生疼,出门时穿的湖蓝色长褂被溅到的血改了颜色。
恍惚间,我似乎看见远处挂在马车上的灯笼闪着微弱的光芒,车辙的滚动声由远而近,车上熟悉的装饰,还有掀起的车帘后那狭长的凤眸让我凝滞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带着寒风的马车最终在我身前稳稳停住,我傻傻看着从车上下来的那个修长的身影,干涩的喉咙有了一丝酸涩。不过一下午的时间,却险些阴阳相隔。激动、委屈、高兴一时间混到一起,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德芳一身月白色鎏云锦袍,墨眉紧拢,往日温柔的凤眼紧张的盯着身前的人儿。
我痴痴望着他的眼,那里好像漩涡,卷进去就逃不出来。
他收紧的瞳孔动也不动的盯着我,樱色的薄唇因紧抿变得有些苍白,“出来怎么也不叫上琪瑞。”终于,他说出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尽量放轻的声音是如此好听,像是生怕再惊了我一样。
“我以为,用不了多久就回去了。”我沙哑的声音带着颤音。
他皱眉,无奈的低叹一声,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罩在我身上,将我紧紧裹住,熟悉的味道缭绕在鼻腔,我终于放下所有疲惫和紧张,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