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已经是正午,阴霾的天气不见一丝阳光,整个屋子都暗暗的。想是晚上寒气重,屋子里的炉火又灭了的缘故,醒来时,我虽然盖着厚厚的大红缎面锦被,可依旧蜷缩着身体,把自己严严实实的裹在被子里。太阳穴周围疼的厉害,干涩的脸上还有泪水流过的痕迹。
我坐起身,把被子往上面拉了拉,回想着昨天的事情,只是模模糊糊的记得昨晚喝了不少高丽的贡酒,之后的事情却是半点也想不起来。
“小姐,你醒了。”晚秋从外间进来,给屋里的香炉里点上熏香,把离我较远的一个窗户开了一条缝儿。
“晚秋,我昨晚,没闯祸吧?”我心虚的看着晚秋,这是第一次饮酒也是第一次醉酒,但愿别闹出什么事来。
晚秋扶着我靠在引枕上面,眼神有些躲闪的说:“没有,小姐什么祸也没闯。”
“晚秋,你和我说实话,昨晚我到底都干什么了?”我拉住晚秋的胳膊,心里越发不安。
晚秋吞吞吐吐的说:“小姐说,小姐说自己不想像她,可是又庆幸自己像她。还和王爷说,说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又偏偏是你。”
“之后呢?”我脸有些发烫。
“后来,小姐就在王爷怀里睡着了,王爷怕小姐受寒,就把小姐抱到车里,让马车慢慢驶回来。本以为回来之后小姐睡下就没事了,可是谁知道小姐回来就吐了,一边吐一边不停地哭,王爷不放心,就一直守在旁边。直到快天亮了,王爷看小姐睡下,吩咐奴婢去熬些米粥,自己才回去休息。”晚秋抬头见我无力的靠在引枕上,蹙着眉用力按揉着太阳穴,又道:“小姐,奴婢去把粥端进来,您昨晚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干净了。现在一定饿了,喝点粥暖暖胃吧。”我没有睁眼,只是轻轻点头示意她下去,心中是难以抚平的杂乱,昨天自己的唐突,还有醉酒后的一切……哎,不知道赵德芳现在有多讨厌我,想要像以前一样相处,怕是不可能了。淡淡的安神香的味道在屋子里弥散,清淡醒神,可却让我不自觉的想起了那让人心安的龙涎香的味道。眼前是那修长的身影,虽然清晰可见,却无法触及,或许,缘分已尽,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心,狠狠的抽痛了一下。我死死攥紧胸口的衣衫,任眼泪肆意流下。
“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又哭了?”轻掩的房门被晚秋推开,带着一股寒风吹进来,晚秋看到我落泪,放下手中的粥,拿起帕子帮我擦着眼泪。
“没事,就是有点儿想家了。”我接过帕子,扯出一丝微笑,“对了,王爷在宫里吗?”
“在呢,早上王爷刚回栖陵居就被皇上召进宫议事了,也是刚刚才回来。”我接过晚秋递来的玉米莲子粥,低着头一勺一勺的喝着,想着该不该和赵德芳告个别,或许这次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了,毕竟皇宫不是想进就能进来的。
“晚秋,帮我打盆水来,我梳洗一下,有事要见王爷。”我用力掐了几下太阳穴,穿上绣鞋走下床。趁着晚秋出去打水,在柜子里翻出刚来这里时穿的那件素色彩蝶长裙和救下青麟后剩余的银两。
“小姐,怎么想起穿这身了?您昨日刚饮了不少酒,今日又穿的这么单薄,小心受了寒。”晚秋打开柜子,取出一件杨妃色小袄和一条玉色棉裙给我换上,“还是穿王爷送的这些衣服暖些,都是各地进奉的上品,质地上乘,也不会寒了身子。”
我在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铜镜中被晚秋绾起的长发:“王爷送的那些衣服虽说都是上造,可是,华美的衣服穿多了总会觉得有些累,换上以前的衣服不过是想让自己轻松轻松。”我看着铜镜中晚秋不太明白的眼神,莞尔一笑。这些日子在这里多亏了她照顾,虽然住进这里是因为岳惜梅的缘故,但是我感觉的出来,她不是因为岳惜梅才对我好。平时的点点滴滴,那次在玉梅园山下遇刺我俩被人流冲开她担心的眼神还有刚刚……能在这个陌生的朝代认识这样一个真心为你好的姐妹,是何等幸运。如今真要离开,还真舍不得这个朋友,“晚秋,你家里还有亲人吗?”
她神情一滞:“奴婢的家里人——都不在了……”
“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要提起你伤心事的。”我转过身,歉疚的看着她的眼睛。
“没事,小姐,您多虑了,那些事都过去好久了,奴婢已经习惯了。”她咽回眼中的悲伤,向我微笑。
“那,晚秋,如果可以选择,你会继续留在王府,还是,回到民间,过自己的生活?”我握住她手的瞬间才发现,本该素白如玉的双手,已经磨起了茧。她比我还小几岁,如果在家里,就算生活贫苦,也肯定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是现在却要伺候别人,看主子脸色过日子。而且,以前听人说宫里的下人之间,争斗也很多激烈。
“小姐怎么这么问?”
“哦,我就是随便问问,你放心。”
“若是能选择……”晚秋转了转眼珠,“若是能选择,奴婢依然会留在王府。”她顿了顿道:“当初,奴婢家人染了瘟疫,爹娘卧床不起,弟弟也是昏睡不醒。奴婢没办法在街上到处找活儿干,想着尽快赚钱给他们请郎中。可是,走到秦扬道的时候,却被万花楼的妈妈看上,死活要拉着我进去当姑娘。是琪瑞大哥救了我,带着我到不远的茶楼里见到了王爷。王爷赏了我银子,让我回去先给爹娘找郎中,等爹娘病好了,若是还想出来找活计,可以在次月月初再到这个茶楼里找琪瑞大哥。”
“后来呢?”既然赵德芳给了她银子,她有何必要进宫为婢呢?
“后来————等我揣着银子带着郎中跑回家的时候,弟弟,就已经不行了……爹娘是亲眼看着弟弟走的,却,无能为力。我爹伤心至极,一口气没提上来,便也随着弟弟去了。”晚秋虽然极力压抑着心里的难过,可还是泛红了眼眶,“我看着爹撒手人寰可是却没工夫跑到他床前,我怕我娘也……就拉着郎中赶紧给我娘医治。郎中说,我娘虽是病重,可是如果细心调理,也有望慢慢恢复,只是务必要让她心情舒畅,不然药物不仅治不好我娘,反而会成催命丹。可是我娘刚刚亲眼看着她的儿子和相公死在自己眼前,又怎会心情舒畅呢。尽管我想尽一切办法,可我娘,没过几日还是离我而去了。”此刻晚秋早已哭成了泪人。
“我安葬了爹娘之后,本来想要去投奔远房亲戚,可是一想,到了那里也是寄人篱下,一两日还好说,住久了难免会惹人厌烦,倒不如等月初去茶楼找琪瑞大哥,谋个差事,苦些累些也好,好歹不用寄人篱下。”
“可是一下进宫为婢怎么能习惯呢?”
晚秋擦干眼泪,轻笑道:“其实没什么不习惯的,在家里也要干农活,帮衬着父母。相比家里,这里倒是轻松不少,王爷虽说治家严谨,但对下人宽厚,琪瑞、琪海平时也很照顾我,所以倒没什么。”
“原来这样……”我心下了然,既然大家都对她不错,她也愿意留下。在这儿过安稳的生活总比跟着我漂泊不定的好。
“呦,瞧奴婢这记性,光顾着说自己的事了,都忘了给小姐戴发饰了。”晚秋拉开铜镜旁的装饰盒,取出一个玉色缀蝶发簪帮我戴上。
“晚秋,一会儿帮我拿这些银子出去买套衣服回来,不用太贵,暖和就行。”我从剩下的银子里取出十两放到晚秋手里。
“小姐,王爷给了这么多衣服我们干嘛还要买啊?要是不喜欢,让他们送些别的样子的不就好了。”
“这件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等你回来我再告诉你吧。”我打发了晚秋,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便出门走向不远处的栖陵居。毕竟相处这么长时间,还是到个别吧。
“夏姑娘来找王爷?”守在门口的琪瑞笑问。
“嗯,来找王爷说点事。”我微笑答道。
“王爷刚回来不久,在里面看折子呢。”琪瑞把门轻轻推开,让我进去。
“多谢。”我迈进屋身上的寒气顿时消除了一半,屋内的鎏金火炉内不时发出呲呲的声音,赵德芳坐在不远处的桌案后,墨眉微拢,认真的翻看着各地呈上来的奏折,淡淡的龙涎香漂浮在我身畔,一时竟有些看痴了,若能就这样远远的看着他,像以前一样陪在他左右,该多好啊……
似乎是屋外的冷风吹了进来,他的目光向门口看来,看到是我时,一丝尴尬从他面上拂过,随即便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凰儿,有事?”他低下头继续看着手中的奏折,语气陌生疏远。
心,随着他的语气快速沉入谷底。原来,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影响到我的心情,不管,我有没有决定离开,能不能真的放手。我无奈的苦笑一下:“王爷,我,我是来……”
“王爷。”还不等我说完,琪海急促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
“什么事?”赵德芳看向门外。
“王爷,太后娘娘病重,皇上召您速去宁和殿。”赵德芳凤眸微眯,扔下手中的奏折,快步向我身后走去,月白色鎏云长袍与我擦肩而过。
屋门瞬间大开,一股寒风冲进屋里,吹散了我身旁弥留的龙涎香……
宋太后病重……记得她好像是四十多岁病逝,而她今年——四十三岁!!
她是赵德芳的养母,对他有养育之恩,若是此刻……我来不及再多想,转身跑出栖陵居,四处寻找赵德芳的身影。
“小姐,您要的衣服奴婢给找来了,奴婢来不及出去买,就去……”
“好了晚秋,先别说这个,你看到王爷往哪儿走了吗?”我打断她的话,直奔主题。
“王爷?好像往宁和殿的方向去了。”晚秋指了指远处掩在梅树之后的月亮门。
“那,宁和殿怎么走?”
“过了那个门直着走,拐过宣合殿穿过后苑的锦绣湖就是了。”晚秋见我着急,尽量清楚的描述着路线。
我按着晚秋说的路线拐了几个弯,终于跑到了宁和殿。大殿房门紧闭,门口守着两排侍卫,身穿盔甲手执利刃,一脸严肃。里面不时进出这几个宫女太监,谨慎的办着差。和羽柔夫人小产的排场比起来,这个宋太后的“病重”倒像是一个罪妃身体欠安。侍卫严密把守,下人小心谨慎,实在看不出来一点太后的尊贵。看来,宋太后的日子过的也是极不容易,处处小心,生怕落人话柄。
只是,太后好歹贵为太后,病重应该聚集起来的本该是宫里的御医,为何弄这么多侍卫在外面呢?难道她的病不是偶然,而是皇上……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如果真是这样,莫说我进不去,就是进去恐怕也帮不上忙。可是,皇上会做的这么明显吗?
我站在宁和殿外来回打转儿,不知道是否该到门口碰碰运气。杨妃色小袄被冷风吹的微微卷动,拢在袖子里的双手已是冰凉。可我却顾不得这些,不停的往里面张望。
“你按这个药方去把药领回来。”琪海带着一个宫婢从里面出来。
“琪海大哥!”我见琪海从里面出来,拽起裙摆一溜小跑到他跟前。
“夏姑娘?你怎么来了?”他见到我倒是意外。
“我,我想进去看看太后娘娘。可是……”我指了指门口那几个虎背熊腰的侍卫。
琪海回过头,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圈,示意我跟他到一旁说话。
“怎么了?”我跟着他走到不远处的石阶下。
“姑娘,你现在不能进去。太后病重,皇上和王爷都在里面,一屋子的御医轮番问脉,你此刻进去,怕是不妥。”
“可是我想进去看看太后的情况,说不准能帮上些忙。”我不知道宋太后仙逝的具体年龄和死因,可是从这阵势来看,赵恒恐怕让她就在这几日辞世。
“这……”琪海看我着急,也有些犹豫。
“或者你能不能告诉我御医对太后的病是怎么说的?”我看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理由让我进去,倒不如抓紧时间问问太后的病情。
“几个太医轮番把脉,也没能看出个究竟,只说怕是因太后年岁渐涨所致昏迷。”
“年岁渐涨?”四十三岁怎么可能有年岁方面的病,只怕是不敢明言吧!又或者,让太后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就是他们。如果是那样,那宋太后就真是难逃此劫了……。对了,南清宫不是还有莫离吗!她医术精湛,一定能诊出病因,“琪海大哥,一会儿你进去务必请王爷说服皇上,将太后移至南清宫医治,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难道姑娘有办法医治太后的病?”琪海见我一脸正经,还以为我有办法。
“也许莫离姑娘可以救太后。”
“好,那我马上进去禀明王爷。”琪海快步走回宁和殿,殿门在他进去之后,再次关上。
我不知道赵德芳和赵恒是怎么说的,在我回到南清宫通知莫离后不久,宋太后就被赵德芳的步辇接到了南清宫。几个太监用厚厚的被褥紧紧裹好宋太后抬进了进了栖陵居右侧的磐锦轩。赵德芳扶着宋太后靠在自己身上,小心的把裹在她身上的被褥打开,重新盖好,让她尽可能舒适的躺在床上。那时我才看清宋太后此刻的模样,属于女子浓密的长发已经掉落了不少,本应红润的面颊变成了青黑色,皮肤像层皱皱的塑料布糊在头骨上,布满了皱纹,双眉紧紧拧在一起,仿佛正经受着极大的痛苦。莫离将太后被褥下同样“干枯”的手轻轻放在脉枕上,坐在床侧闭目问诊,素净的面颊不施粉黛,明眸轻阖,浓密的睫毛不时轻晃。这样一个女子如果脾气再“正常”一点……“怎么样?”不知何时,莫离已经收回脉枕起身。“目前看来,太后娘娘怕是长期被人下毒而不觉所致。”莫离有些悲悯的看着躺在榻上的宋太后。“何以见得是长期下毒?”赵德芳目不转睛的盯着昏睡的母后。“发丝脱落,面色发黑是中毒的明显征兆,但不是所有毒都能让人衰老的,如果剂量较大,根本没有时间允许皮肤改变,就已经……可见下毒者做的极为谨慎,每次的剂量既不会被察觉,也能不断损害太后身体,应该,是个很有经验的杀手或者郎中。”“那太后中的是什么毒?又该如何解?”“这……我只能看出太后中毒已深,至于是什么毒,又如何解……莫离不才……”她无奈的垂下眼睑,学医多年,即使是剧毒,她莫离也有几个秘方可以对症医解,只是这次,实在是看不出所中何毒,若是胡乱医治,只怕会加速她的死亡。“你都没办法?”赵德芳不敢置信的看着身旁的莫离,从他狭长的凤眼中,我第一次看到了恐惧和意外。“那,太后,她还有多长时间?”赵德芳脚步有些虚浮的走到宋太后的床榻旁坐下,握着宋太后已经“干枯”的手掌。“恐怕,就在这几日。太后中毒已深,可能到最后一刻,也醒不过来。”赵德芳痛心的闭上那平日温柔的凤眼,墨眉紧拢,努力控制着语气:“你们,都下去吧。”看赵德芳难过的神情,我心里亦是抑不住的感伤。平日里的八贤王,不管他心里有多少苦,至少他在外人面前,无限风光。可如今,却连面子上的“平和”都无法维持,迫使他露出他内心的脆弱。皇上啊,他无论如何,是你的兄长,又对你并无二心,为什么,就不能让他们平稳生活呢……赵德芳,我多想告诉你,不管前面是什么,我都愿意陪你一起,可是,我有资格说吗?你已经很直白的拒绝我了,不是吗!守在一旁的宫婢太监渐渐退出了房内,我再次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宋太后,无奈的跟着一起退了出来,这时候,我能做的也许就是给他一片安静。紧闭的大门被打开,又关上,屋内暗了下来。赵德芳紧闭的凤眸轻轻睁开,一滴清泪从他眼中滑落。“母后……”他轻轻叫出这两个字,看着床上的人儿,却无人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