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磊穿好鞋,拿起背包。背包里有个东西是陈磊原本就想送陈婆的。这时刚打开背包盖子,丝丝突然紧张的嗷唔一声,全身的毛都竖起来,整个猫进入战斗状态,牙尖嘴利地朝背包嘶吼。
陈婆总算睁开眼睛,看看丝丝,看看陈磊,又看看陈磊的包,像是明白了什么,有气无力问道,“你那里装了什么?”
陈磊拿出那东西,丝丝随着陈磊的动作弹跳了几步,脊背耸得像弓一样,像是对这个东西又惧又恨。
“这是一个鬼魂给我的东西。”
陈婆眯起眼睛。
“事情是这样的。”陈磊心里高兴,趁机重新坐下。真好,又有理由待下去了。
其实早在昨天看到冰窖里的那些白色人影之前,陈磊还有一次看到过人影。
不过那次不是陌生人。那是陈磊大伯。
正好趁此机会把祖屋的故事跟大家说一说。
陈磊爷爷排行最小,老三。老大也就是爷爷的大哥,膝下无子,而二哥在很年轻的时候就随军去了青海,唯独陈磊爷爷生了二个儿子一个儿子,陈磊爸爸就是爷爷的小儿子。
所以太爷爷就做了主,把长孙过继给了老大,从此陈磊的大伯成了堂伯。
太爷爷是很勤劳且宅心仁厚的人,很早就挣下了几方田地,盖起了几方宅子。其中一间在山坡上,北面面山,南面面水,周围旷达,不用很懂风水的人都知道肯定是吉屋。按传统,太爷爷把这间最大、最方正也最顺眼的宅子给了最早成家的长子也就是陈磊大爷。
另一间在低一点的山坳里,背面不是山,而是一个陡坎,后来人们把陡坎削平变成路,宅子的屋顶刚刚与路平齐,看起来很奇怪,象是缩在地洞里的房子一样。
好在陈磊爷爷不以为杵,笑嘻嘻住下。素来爱风雅(想来陈磊父亲就是遗传于此)的他在屋后种起一片竹林,把宅子和路基做了天然分割,风来时竹林婆娑,树影斑驳,倒是比大宅子屋后那一面光秃秃的山墙更美些。
这宅子还有奇怪的地方。屋后陡坎倒算了,屋前十米开外,也是一个陡坎。本来只是一个缓坡,解放后开梯田,人们把缓坡削平,愣是把路变成了稻田。这还没完,因为把屋前的路改成了田,所以屋坪成了路的一部分,上下坡改道在宅子的左右侧,也即是说,这宅子从南面看过去,就像是建在一个巨大的台阶上那样,前后都是90度的陡坎山壁,左右是一个躺倒的S形,左边的路通往山上,右边的路通往山下。小时候陈磊还经常独自玩冲锋的游戏,一口气从左侧上坡的顶端跑下来,穿过屋坪,一直冲到右侧下坡底点的池塘边。一路鸡飞狗跳的特别带劲。
也许是太爷爷觉得既把好一些的大屋子给了大儿、又把长孙过继给了大儿,因此亏欠了小儿——也就是陈磊爷爷,所以直到病逝,他都跟着陈磊爷爷住。他的钱财,自然也补贴陈磊爷爷更多。
想来那时的太爷爷一定觉得这样的安排天衣无缝。
事实是,在他在世期间,确实皆大欢喜。
变故都发生在他去世后。
他去世那一年,大伯尚小,****正如火如荼的********五反。大爷因为年轻时做过牛贩,被盖上“走资派”和“盗用社会主义资产”的帽子,天天被批斗,所以大伯又反过来经常寄养在陈磊爷爷家。
虽说大伯是陈磊爷爷的亲生儿子,可说也奇怪,这孩子从过继那天开始,就对陈磊爷爷奶奶,也就是他的亲生父母非常排斥。
爷爷奶奶本来就疼大伯,又因为大伯受了大爷牵连,小小年纪就得“寄人篱下”——这四个字也真是讽刺——因此更加对大伯偏爱有加。按陈磊爸爸和姑姑回忆起来,他们印象里自己从来都没有受到过公平待遇。有好吃的,自然是大伯先吃,有新东西,也自然是大伯先玩。连公社里组织看个演出,爷爷奶奶也带大伯而不带爸爸,更不用谈姑姑了。
所以,大伯名义上过继给了大爷,但实际受到爷爷奶奶的待遇,比一般宠儿还要多很多倍。
渐渐的,大伯的脾气性格非常刁钻尖刻。
他愤懑,主要因为感觉自己从小就被过继了;他狂妄,主要因为从小到大大家都是这么让着他过来的;他爱怨天尤人:成绩不好,那是因为流离失所,找不到工作,那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干净;他埋怨周边所有环境所有人,就是不埋怨自己的懒惰和小心眼。他还爱攻击别人,有事无事总找爸爸和姑姑的麻烦,告各种小黑状;他不喜欢爷爷奶奶,总觉得自己被亲生父母嫌弃,后天再怎么弥补都没用;他也不喜欢大爷大奶,因为童年充斥着各种批斗和不安。
十八九岁的时候,他离家出走了。
据爸爸说他那时想做红卫兵没做成,大串联人家都不收他,所以跟了几个小地痞,组织了个什么队伍,号称“革命”,到处打砸抢去了。
他走之前,大爷的家已经被抄了,说是作为公共财产充给公社。大爷反抗无力,没法子,夫妻两个索性也住到爷爷的祖屋来。大伯这一次出走,成了大爷背上最后一根稻草。
他受不了命运多桀,受不了不公平——说起来,大伯的怨天忧人还真像是得了大爷真传——****结束前的那年,大爷大奶相继过世。
再过几年,爸爸妈妈结婚,又过几年,陈磊出生了。陈磊们一家六口——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姑姑和陈磊,都住在那个山坳祖屋里。
5岁的时候,大伯终于回来了。
这一次可带着暴风骤雨回来的。
差不多十几年的漂泊,让大伯变得戾气更重。他先是把爷爷奶奶(那时姑姑住校)赶到左厢房——也就是陈磊见到太爷爷鬼魂的那个房间——把爸妈和陈磊赶到左偏房,自己霸占了整个右厢房和右偏房,每天闭门不出不知捣什么鬼;他这一闭门,大家烧饭吃饭都得从屋外绕,麻烦到极点。
紧接着,他向村里提出,因为自己是大爷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太爷爷的嫡长孙,理应要回祖屋;而村里早已把山腰那间大屋分配给了别人,岂是轻易能答应的。所以大伯提出,他要山坳的小屋——不是住哦,是全部归属。
按说,这都属于胡搅蛮缠。无论怎么排,爷爷奶奶还在世呢,怎么能把唯一的祖屋归属到大伯头上去呢?可是要命的是,爷爷奶奶的负疚感又来了。
他们居然答应了大伯的要求,并劝服爸爸妈妈,全家一起离开了那个山坳,从此让大伯独霸祖屋。
妈妈本来就是县城长大的孩子,乐得不住在山坳坳里,兴高采烈离开;爸爸因为从小的阴影,感觉自己没有和大伯(特别是成年的大伯)共处一屋檐之下的信心,也就兴高采烈的同意了。
抱歉抱歉,扯了这么大一段老黄历,你一定不耐烦了吧。
我也不想咯苏,但不说这么大一段,就讲不清楚后面的事情。
说来奇怪,大伯不喜欢所有的人,偏偏就喜欢陈磊。
他不爱干农活,田荒着不管,倒常常拿干草给陈磊编个蚂蚱之类的小玩意儿。他乐意陪着陈磊一起爬树戏水撩猫逗狗,还特特地在屋后搭一个木架子,敲敲打打当作假想敌,似模似样教陈磊武功。
他教陈磊深呼吸,用他的话说起来,“最厉害的武功高手,不用呼吸。”
但他没有逻辑系统,现在想起来,为什么陈婆总觉得陈磊学过吐纳,缘由大概在此。大伯那三招两式,虽然没说出什么逻辑,却教会了陈磊最初的吐纳方法。
作为一个三十好几的大老爷们儿,不干正事,天天的和小侄子混在一起玩,爷爷奶奶对他头痛到极点。
所以等真正搬到城里住,他俩既如释重负,又操心不已,每到陈磊寒暑假,都借口陪陈磊回乡下玩,带着陈磊一起跟大伯住上几个月。
大伯一直没结婚,那房子在陈磊们离开后,被他荒废得不成样子。不过他每次见陈磊,都雀跃不已,带着陈磊“练武功”、满山跑。
爸爸妈妈一开始表示担心,怕大伯把陈磊带坏;见陈磊功课依旧优异、性格依旧沉稳,又渐渐的放心了。
鱼刺事件发生后没几天,陈磊照例回乡下度寒假。
因为知道了陈婆、生日、喉咙里种下的小秘密,陈磊见到大伯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已然变成了“江湖中人”,有神秘的骄傲感。
也就是这次寒假,陈磊突然发现大伯老了。
算起来,他也不过是四十多岁,却已经两鬓斑白,常年抽烟让他咳嗽不止,老态龙钟。
陈磊见他这样,心情也闷闷的,总想法设法哄他笑。
真的,懒或不懒,赖或不赖,糟心不糟心,他都是那个愿意陪陈磊玩乐、带给陈磊无数欢乐的大伯。
那天,陈磊见他在屋外坐着抽烟,主动要求表演武功。
大伯笑笑的,看陈磊表演。
陈磊还拿那木头架子当假想敌,拳打脚踢之间故意露出许多破绽,自己弄疼自己或是被架子绊倒,跌跌撞撞逗他开心。大伯笑得喘不上气,“你个死小子,故意气我吧?教你的都忘记啦?”
陈磊“嗯”一声,“忘记了,所以你要重新教我一遍。”
大伯凝视陈磊,半晌没有说话。屋后的竹林沙沙作响,微风凉凉的穿过陈磊的头发。
忽而他苦笑一下,冬日阳光下,他的笑格外凄凉。
“小子,怕是没机会了。”
不知怎的陈磊心里大力一痛。痛得厉害,差点没让陈磊双腿发软跌倒在地。
(今天第三更了,晚上可能还有一更,应该在11.12点了,大家晚上早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