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站起身,拍一拍身上的土,“小子,跟陈磊来。”
陈磊跟着他,走进了好多年没走进过的东厢房。
这也是为什么陈磊会在踏进陈婆房间的那个刹那,惊得说不出话来的原因。
大伯霸占的东厢房,除了一床一柜一桌以外,空无一物;东偏房更夸张,什么都没有。
和陈磊后来看到的陈婆的家,如出一辙。
犹记得当时大伯对陈磊说,“不要乱动。”
陈磊还觉得滑稽呢。乱动?那也要有东西给陈磊动啊。
现在想来,那只是尚未开“天眼”的陈磊的幼稚念头。
陈磊只觉得,既空成这样,还要让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挤成一团,把十多岁的姑姑赶到学校住宿,当真过分。可纵如此,陈磊一点也不生大伯的气。
他见陈磊老老实实站在房里,乖乖的果然一动不动,就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东西。从打开柜子到合上柜子,一共用了不到三秒钟,像贼一样敏捷。
好神秘。
大伯把那个东西放到桌上。陈磊定睛一看,哈一声,兴高采烈起来。
居然是一个木头玩具。两个小人儿手握着手面对面坐着,十分趣致。
大伯当真不学无术,好好的农活不干,跟小孩似的还玩玩具呢。
他咳嗽一通,喘息不已,干瘦的手指对小人儿拨弄了一下,像是触动了什么关窍,那两个小人儿居然动了起来!
它们动作缓慢,上勾手下踩脚,你来陈磊往一招一式有模有样。陈磊乐得哈哈大笑,连连拍手,“好可爱!”
大伯喘息甫定,不甚连贯说道,“看……看下去,很多……后面……很快……很快。”
可不是。陈磊目不转睛。只见两个小人儿的动作越来越流畅,越来越严丝合隼滴水不漏,俨然两个武林高手过招,好不精彩。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终于一套打完,两个小人儿的动作嘎然而止,恢复了最初的面对面手握手姿势。
大伯拿起木偶,递过来,“机关在这里。小子,这个送给你。”
陈磊自然是喜欢到极点。可就在打算伸手去接的时候,心里又是一下剧痛。
不。不行。
陈磊抬头看着大伯,摇头道,“我不要。”
“为什么?”
“我不要。”陈磊十分坚定,肯定,以及确定,“我不要娃娃教陈磊武功。陈磊要你教我武功。”
大伯愣住了。他眨巴着眼睛,像是第一天认识陈磊那样细细打量陈磊,好半天,才淡淡一笑道,“也好。也好。”
从此后,陈磊没再进过大伯的房间。
更悲伤的是,寒假过完回城后,陈磊也没再见过活着的大伯。
学期还没结束的一天夜里,陈磊在梦中见到了他。
就像当年见到太爷爷一样,他不知从何出现,亦不知从何消失,一团人形的雾靠近陈磊,停一会儿,轻轻放一个东西在陈磊床头。
大伯?
陈磊发不出声音,只在心里发问:大伯,你怎么来了?
大伯没有说话。他像是想要伸出手爱抚陈磊的脸庞,却又像被什么东西催着拉着,快速的往后退去,渐渐消失。
陈磊又急又怕,终于大叫一声醒来。
扭头就看到那个木头玩偶,面容如昨,静静地坐在陈磊床头。
陈磊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停不下来的一声一声嚎叫。
爸爸妈妈从隔壁赶来,抱起陈磊,“怎么啦怎么啦?”
陈磊急得哭,“大伯,大伯!”
爸爸一愣,脸色铁青。
说来也巧,家里刚刚装了电话,还是最早的那种“叮铃铃”震天价响的老式电话,这会子大半夜的,突然跳将起来铃声大作,把陈磊们三个都吓傻了。
还是爸爸最先反应过来,赶过去接。
“村长……是……哦……啊……什么时候……哦……我知道了……”
片刻后他挂点电话,回转身,轻轻道,“大哥走了,刚刚在村诊所里咽的气。”
妈妈知道陈磊同大伯的感情,不由得一把抱紧陈磊,一下一下拍陈磊脊背。
陈磊右手抓起木偶,攥紧。不知为什么,陈磊觉得大伯这一辈子,像是一个幻觉,从没快乐过,也从没被人理解过。
爸爸给陈磊端来一杯水,又对妈妈说,“让小子休息吧,我们俩得商量后事。”
他递水给陈磊,陈磊左手还被妈妈抓着,右手握着木偶,没法子,只得把木偶放下再去接水杯。
忽然之间,陈磊意识到一件事情。
怎么爸爸觉得陈磊的右手是空的吗?
陈磊没有放下木偶,反而端着它,平举到他俩面前。
爸爸以为陈磊要接水杯,直接就把水杯塞了过来,眼见就要撞到木偶,陈磊倏地收回手,好没叫他把水杯跌在床上。
“你干嘛?”他吓一跳。
爸爸妈妈,你们看不到吗?
陈磊重新把木偶托到眼前。不可思议,明明有触感实实在在,他们却看不见。
妈妈紧张起来,“小子,你干嘛盯着自己手掌看?”
陈磊的心怦怦狂跳。相比梦中的木偶真实出现在床头,更叫陈磊吃惊的是,爸爸妈妈看不见这真实的木偶。
大伯的一生,从此在陈磊看来变得更加神秘了。
大伯和木偶的故事讲完,陈磊把木偶轻轻放在陈婆面前的地榻上。
三色猫丝丝老早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对牢木偶继续又是嘶吼又是蹦跶的虎视眈眈。
陈磊伸出手,第不知道多少次打开机关,两个人小人开始互搏。
陈婆哟一声,啧啧称奇,“好精妙的玩意儿。小子,你不认识吗?”
“认识什么?”陈磊想一想,“你说它们?我认识。我现在认识了。这叫做咏春神拳。”
陈婆点点头,“难怪你懂得吐纳。原来大伯,才是你身法真正的启蒙者。”
听陈婆提到大伯,不知怎么我鼻子一酸。这也算是他一辈子以来(好吧还得把死后都算上)第一次被人认可吧,即便只是以这种方式。
陈婆问,“你大伯叫什么名字?”
陈磊回答,“陈树海。”
陈婆呢喃半天,摇摇头,又摇摇头。
“我不认识,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听你描述,他应该也是一个守门人。”
陈磊好容易重新抓起这个话题,哪能轻易放过。
“陈奶奶,守门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陈婆目不转睛地望着仍然在娴熟互博的木偶,“生死,本来只是简简单单一线之隔。偏有些灵魂,不舍得进,或不舍得出,在生死线上流连徘徊。守门人不是阴司鬼差,不是负责来抓人的,准确的说,守门人更像是半仙半妖,要说流连徘徊,守门人简直是其中佼佼者。有悟性的守门人,倾向于仙的那一面,擅长帮助亡魂前往极乐世界;坏脾气的守门人,倾向于妖的那一面,专门捉弄活人和死鬼,更有甚者,利用他们为自己牟利或者害人。”
“那守门人自己,”陈磊觉得自己声音都在颤抖,“到底算不算是人啊?”
陈婆终于抬起眼皮来看看陈磊,呵呵一笑,“你这小子,当真聪明,总问我关键问题。”
陈磊故作轻松嬉皮笑脸,“告诉我嘛陈奶奶。”
陈婆想了许久,叹一口气,道,“真的不能说了。真的,真的。我累了,你回去吧。小子,你明天若是再来,我一定回答你。”
陈磊看她一脸憔悴疲倦,倒也真的不再忍心纠缠,起身告辞。
她指一指木偶,“你不带走它?这可是大伯留给你的念想。”
陈磊笑笑,“我已经看得倒背如流了。送给奶奶你吧。”
她眯缝起眼睛,露出一般老奶奶的慈祥面目,“傻孩子,你的心爱之物,我干嘛要霸着。”
陈磊一时词穷,“嗯,就是觉得你对我有大恩德,想要拿最好的东西送给你。”
婆婆笑,“如此说来,我的金刚结又是一笔新账?”
“哦对!”陈磊举起左手,她不提,陈磊真的快要忘了,“你的金刚结!”
她摇摇头,“不,是你的金刚结!”
(告诉你们,我后来看到郭碧婷那个广告:“嘿,你的益达!不,是你的益达!”的时候,简直没笑的喘不过气去。)
陈磊不爱戴手表,不知道离开陈婆家到底是几点。反正太阳正落山,赫然已经过去一白昼。
经过那栋起火的百货楼废墟时,陈磊仍然没按捺住好奇心,停下了脚踏车,走到近前呆了一会儿。
从昨天黄昏的头疼脑热,到眼下这个黄昏,只有24小时,陈磊的人生像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陈婆到最后也没有回答陈磊发烧和起火之间的联系,不过陈磊也不那么好奇了。如果陈磊真的是守门人,发烧也许就是一种预感吧。
现在这片废墟,在越来越沉的暮色下,变得越发阴森狰狞。
三两人群和陈磊一样的好奇,坐的坐,站的站,簇拥在废墟周围。
“听说啊……”“……就是风水问题……”“高人支的招也不是很灵验嘛……”
这之类的不绝于耳。
一个姑娘在陈磊身旁,一脸忧伤的仰头望着废墟。陈磊瞧她睫毛上挂着泪珠,忍不住问,“那里面……有你的朋友吗?”
她没有理陈磊,反倒是旁边一个老头摇摇头,“别问了,好多人都是打工仔,家里穷,到处飘,这一场横祸来,恐怕很多连给家里报丧的人都没有。”
姑娘闻言,更加伤心,轻轻道,“我忘记是四楼了。他说等我回去就结婚的……”
陈磊一开始顶莫名其妙,突然心念一动,往她身上看去。
背上的汗毛蹭一下就竖了起来。
暮色掩盖了她白衬衫上的浑身血渍,令陈磊错以为她穿的是花衬衫。她的腿更恐怖,扭曲到了不合理的角度,偏偏还这样不合理的站着,摇摇欲坠。
爸爸昨天说什么来着?
“……其中有一个姑娘见起了火,楼梯逃不了,直接跳楼逃生。”
陈磊紧张到想吐,拼命思索着怎么撤退逃跑,又有种急切的情绪涌上心头,一句话几乎是本能地冲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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