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磊看着爸爸。
这是陈磊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我们已经站在两个世界里了,尽管我们相爱。
就像当年他问陈磊被鱼刺卡住的“喉咙怎么样”,不问这句话,陈磊的人生也许就忽略了陈婆、忽略了那些白色人形雾气、忽略了所有异象。爸爸和妈妈的纠结,不知怎么的陈磊一直都特别懂。那是一种“怕你不认清自己守门人的身份就会死”和“你若不当守门人该多浪费天分”的复合情绪。
刚换完衣服,树华叔叔拎着一个布兜来找陈磊了。
看到陈磊的装束,这老实巴交的农民眼睛瞪老大,“小子,你不热啊?一会儿咱们可要走山路啊。”
陈磊摆摆手,“不热不热,我怕冷。红绸子呢?来,我戴上。”
他从布兜里拿出红绸带,给陈磊斜挎在肩上。妈妈在一旁捂着嘴穷笑了,爸爸好不生气,“干嘛?嫌土啊?我们老琴家的骄傲啊!”
陈磊就这样,穿着姑父压箱底没带走的满是褶皱的长袖衬衫、围着爷爷十年前就该风化的满是疙瘩的旧头巾,扎着红绸带,像个精神分裂的病人一样,雄赳赳气昂昂,跟着树华叔走亲串户去了。
丝丝可算露脸了,它正在日头下扑来扑去的补蝴蝶,陈磊趁树华叔没留意,狠狠羞辱它,“没义气的家伙,关键时刻影子都没有。哎,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带着你啊高僧?”
它眯眯眼睛,若无其事地朝陈磊发嗲。
陈磊和树华叔出发后,它远远地跟着,随时跳进草丛稻田里和蚱蜢青蛙蟋蟀玩耍,毫不用心,
哼,还高僧呢。
不过陈磊也一样。一夜没睡让陈磊精神亢奋,和树华叔在一起隐约又像是能够感受到大伯似的,情绪格外愉悦。
渐渐陈磊忘记了丝丝,自己也开始一路嘁嘁喳喳地吵叔叔。
“叔这韭菜长得真好呀!我怎么从没见过这么高的韭菜!”
“……因为这是夏季稻。”
“叔夏天了这荷花怎么还不开花呀?你看居然一个花苞都没有!”
“……因为这是芋头。”
叔倒不嫌陈磊烦,但也不主动说话,只偶尔问陈磊一句累不累。转了大半个上午,村东头的所有人家走遍,从村子东边的那户人家告辞出来,找了个树荫休息,打算等下返程。蝉鸣声让陈磊的热从骨头渗到每一个毛孔,又被该死的衣服生生拦了回去。陈磊觉得自己像一个巨大的烤串儿,滚烫且吱吱冒油,但外头还包着层锡纸。陈磊休息的树荫旁边就是水塘,要不是叔叔在旁边,陈磊直接就扑通进去了。
叔华叔掏出一纸包烟丝,自己卷了一支烟,此刻就蹲在水塘边如痴如醉的抽着。
常年劳作的他,相比厌恶干农活的大伯,脸上皱纹更深、皮肤更黑、人也更精瘦。树华叔的眼底全都是血丝,手指甲箍一圈黑边,身上有牛粪的气味,可陈磊觉得很亲切。
烈日下的水塘,水波粼粼有如金片一样;水边杨柳成荫,还有几株石榴结着黄皮果子,满眼翠亮;偶有鹅与鸭的一两声鸣叫,倒是好一幅乡村即景。
陈磊遥望着不远处一间农舍,同树华叔道,“这栋宅子,虽然在最东边,倒也安静,环境又风雅。”
突然想起来对于辛苦的农民来说,陈磊这真的是为赋新诗强说愁了,肯定得不到叔叔的共鸣。不由得自己先讪讪的。
谁料叔叔居然点了点头,沉默半晌,抬头看看那间农舍,“其实确实是个好地方。”
虽然得到了他的共鸣陈磊很荣幸,可是他这几个字真真叫人听不懂,背后像是藏着一个雅鲁藏布江大转弯呢。
等他烟抽完,陈磊打算往回走,想着中午前把村西头那几家也赶紧跑掉。
一想到要离开这凉爽的水塘,陈磊十分不甘心,打算凑近了去洗个脸。
叔叔在背后一个劲儿叮嘱,“小心别摔下去。”
陈磊笑,“摔下去倒好了,趁机洗个澡,降降温。”
话才刚落音,脚底不知怎么一下踩空,陈磊整个人失去平衡,“哎哟”一声,跌跌撞撞冲向水塘,还好在紧边上刹住了车,饶是这样,也还是一条小腿踏进了水里。
咦?
陈磊心里一紧。
这水……
叔叔在一旁叫,“哎呀!叫你小心了!小子!没事吧!”
陈磊一边回答“没事”,一边假装弯腰去拧湿漉漉的裤腿。被陈磊搞混的水塘里波纹荡漾,不再清澈。
丝丝就在近旁,陈磊的一脚踩空让它也吓了一跳。这会子它也正用黑瞳瞳的眼睛死盯着明晃晃的水面。
陈磊小小声问道,“你也觉得不对?”
丝丝又抬起头,伸长脖子,胖脑袋在空中虚点几下。
陈磊往回走的时候,陈磊瞅空又回头望了望那个水塘、那间农舍,又联想了下陈磊家祖屋的构造。两个奇异的想法涌上心头。
如果这两个想法是真的,那么这个村里所有的不可思议,就都解释得通了。
因为留了心眼,所以接下来走街串户的时候,陈磊格外注意了几件事情。
方位,水流,几间看起来不大对头的宅子,几个有病在身的大婶大叔。
其实陈磊不太懂风水,初中略读了读《易经》,就已经被各种卦象搞得头晕脑胀,从此再没翻过。但饶是如此,陈磊也大概晓得有些东西还是要讲究的。
比如有的植物喜阴,所以也格外招惹喜阴的毒虫。往往不见得是这棵树本身不好,而是它会招来的东西不好,所以不适合种在住宅附近。
比如,杨与柳。
你别误会,刚刚那个水塘边的杨柳,离那栋树华叔口中“其实确实是个好地方”的宅子很远,没什么关系,陈磊只是凑巧打了这个比方。
再比如人们修私宅必须正堂比前院高,也就是头必须比脚高,而不能反过来。反过来是大凶之宅。其实光从物理属性上都是这道理。你想想啊,一下雨下雪的,积水就会从前院倒灌进主屋;又或者来个敌人或是劫匪,尼玛他们把高高的前院堵住,主人就可以在瓮中欢度晚年了。
所以陈磊趁着派请帖的机会,算是把全村走了一遍,心中对那两个设想越来越有把握。
回到家的时候陈磊已经宛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了。
都来不及脱衣服围巾,径直奔到屋后给自己从头到脚浇了几大桶凉水。
然后匆匆扒几口饭,躲进东厢房,短衣短裤大剌剌躺在床上。
这热,差点要了卿命啊。
到底一晚上没睡,又走了一上午,等温度一点点凉下来,陈磊终于渐渐盹着。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是亮的。
陈磊赫然发现自己是盘腿坐着的,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陈磊不是在家里睡觉吗?
不对哦。这张床,不是东厢房那张床。东厢房的床是笨笨但厚实的原木,这张床木雕精美无比,各种花鸟走兽俱在。微风轻轻拂过雪白纱帐,纱帐上没来由的多出一只铜铃,叮咚脆响。
等等,岂止床不对。
本来一抬头就能看到的方形木窗,变成了宽大的侧窗,看出去,居然是一个古朴石雕、苍翠大树组成的庭院。
这到底是,哪里啊?
陈磊赤脚晃下床,才发现身上穿着奇怪的衣裳,头发乱糟糟的,脑子越发迷糊了。床的旁边是一只很古朴的梳妆台,陈磊又迷迷糊糊坐到梳妆台看着自己,刚想看看镜子里自己的模样,突然间听到背后一声轻笑,“你醒啦?”
陈磊自镜中看他。只隐约觉得那是一个身穿古装的英俊少年。
可就在这一瞬,镜中的少年,不,是整个镜子和整个时空如漩涡一般扭曲起来。
陈磊猛地站起身,“咕咚”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头撞在一个硬物上,彻底醒来。
三秒过后。双眼圆瞪。
尼玛,这是要闹哪样啊我的亲娘!
(晚上两更好了,大家早点休息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