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子一向平静,随便来个人,都是可以热闹半天的。这日,村里张家的小儿子跌跌爬爬回来了,刚进村便哭爹喊娘的,闹得全村人大部分人都出来了,看见他爹,直叫道:“爹啊,我差点儿就没命了,就再见不到您老人家了啊……”
大家纷纷询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那张家小儿子哆哆嗦嗦的说:“我在城里镖局压了趟镖去敦煌,出了敦煌几十里了,一回头就见那火光冲天,里面人哭的撕心裂肺,隔了那么远都能闻到那股子血腥味儿。要是那天,我们没急着赶回来,而是宿在了那儿,可就、可就被回纥人杀了啊!”说完仍是心有余悸,一脸后怕。
张家那小儿子本欲再说点什么,却忽然发现大家都默不做声了,再抬头,看见一个仙女儿似的女子白着一张脸站在自己面前,眼神奇怪,仿佛是看见了一只会说话的蛤蟆。
婉衿用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方才说得,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要是骗人天打雷劈啊……”
那人还在絮叨着什么,婉衿已经不想再听了,只觉得这夏天还未过去,怎么全身像落入冰窖里了似的,转身,看见凤千袭已站在面前,眼神复杂的看着自己。
千袭闭了闭眼睛,他知道这事儿瞒不住,只是没想到,这日来的如此之快,他只是想让小姐再多快乐几日。婉衿仿若没有看见他,眼中闪着泪光,缓缓往回走去。千袭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婉衿,这是他第一次,在非必要时刻,主动向婉衿伸出手。然而,下一刻,便被挥开了。
“若今日我未听到,你,打算瞒我到几时?”婉衿轻轻丢下了一句。
那错身的瞬间,让千袭有一种已经过一生一世的错觉,只觉得心一直在往下沉,怎么也到不了底。
“傻啊!还不去哄!”是刘姨,千袭望了刘姨一会儿,跟了婉衿往屋里走。
“别看了,别看了……”刘姨打发了还想看热闹的村里人,又看了看屋里,最后往地里去,“今天的活儿还没做完,我去做完,小两口儿,吵吵架感情才好……”
屋内,千袭静静地站在婉衿面前,他原本比婉衿高了许多,但此时,在小姐面前,他是个闯了大祸的孩子。
这是她这些年第一次,第一次生凤千袭的气,当年他去投军,她伤心却不生气;他四年未曾露面,她难过却也不生气……可是这一次,他不该,真的不该……婉衿用牙狠狠咬住了下唇,千袭一见,下意识的想让她别伤了自己:“小姐……”
这一声开了头,婉衿便是忍不住了:“凤千袭,那是我的家啊!那里万劫不复,我却在这里安享和乐,你怎么能不告诉我?你有什么资格不告诉我?到底你不是生在敦煌啊!我今天要是没有听到,合着你要瞒我一辈子?”说着,泪已如绝了堤的水,汹涌而下。
是小姐第一次喊自己的全名吧。不知为何,在这种情况下,这是他想到的竟是这个。
“我爹爹呢?还有哥哥?”婉衿从来不知道自己也可以发出这样尖利的声音。
“小姐,不会有事的,我带您出来的时候,师傅真的已经到了,师傅武功绝世,定能将容大人和大公子带出来的。”凤千袭此时不知到底是何情况,也只能这样安慰婉衿,除了这样,他又能怎样呢……
“不信,我不信,你又再骗我,我要回去,我要找爹爹,哥哥,还有素姨……”尖叫着,婉衿跌跌撞撞向门外跑去。
千袭伸手拦住了婉衿,将她束在怀里。婉衿拼命挣扎着,却被那手臂束得更紧,只能听到头顶传来的:“没事的……没事的……容大人和大公子真的没事……没事的……没事的……”
除了放肆的在他怀里流泪,自己又能做什么呢?那一声声“没事的”就像魔咒一样,让她不住的流泪,仿佛是要把一生的泪水流完似的。而那声音也越来越小,到最后,好像也是在说给自己听,就好像谎言,说得多了,自己也就信了。
哭的累了,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啊。凤千袭将婉衿小心的放到床上,自己默然坐到桌子前面,眼前又闪过血光。
“凤三哥,喝酒去啊!”邻家小六儿探了个头进来。先前小六儿在后山玩,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再加上凤千袭在地里帮过他好几次,所以今儿个想找他一块儿喝酒。
酒!
凤千袭全身仿佛被雷击了一般,艰难的动了动嘴:“我,不去了……”
“哦,那下次吧……”小六儿垂着头正要离开。
“小六儿,帮我,打些酒来,好吗?多打些……”
小六儿虽有些奇怪,三哥儿怎么一个人喝酒,不过,小六儿是实称的好孩子,知恩图报的,一气儿给凤千袭搬来了好些酒。
千袭从未如此豪迈的端着酒坛子往嘴里灌,是了,酒,就是酒,那日,虽不是自己当值,但若不是自己喝多了,以自己的耳力,一个时辰前定能发现回纥大军,一个时辰,足够曹将军排兵布阵,足够敦煌百姓撤离……那也许敦煌就还在,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是了,都是自己的错,都是自己的错,什么“九州平,天下安”,是自己,让它不平不安啊……
敦煌,已成为此生的魔靥……挣扎不脱……
仰头,落下的,是酒坛里的酒,还有眼角的泪……
昆仑玉珠峰,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容子陵一身白衣,静静站在断崖之上,任风吹乱他的发丝,衣袂飘飘。
容行之在小楼里没有找到子陵,当他踱到断崖边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子陵。这个二十岁的孩子,在一夜之间便成熟了,不是他想长成熟,只是,已经回不去曾经了,回不去了。
看了这么些年的孩子,他心里想什么,容行之最清楚,他想收回敦煌,凭个人定然是天方夜谭,唯有军队,那便是入世。而这孩子的性子似自己,疏狂洒脱,无拘无束,来去如风,哪能受得了那庙堂之上的繁文缛节……
如此挣扎,终是看不透啊,看不透生死,看不透红尘……
容行之自嘲一笑,自己又何曾看透过啊……
再一阵子,定能平了南召,届时西南一片都将入我连家囊中,而此时西边已乱,天家又尽是没用的东西,若是,若是……
“记住,咱们,守的是百姓,不是皇帝。”父亲的话犹在耳边。
反是不反?
连皓在大帐中,死死握住了手中的毛笔,直直将那支笔握成了两节。
肃王护卫莫秋白风尘仆仆下了马,直奔肃王的书房:“王爷,四百里加急。”
沈玉茗拆开信件,两广节度使……竟是……要反了吗……
南召未平,回纥来犯,现在竟还内乱……
该如何呢?如何呢?
缓缓将加急信移到烛火上,沈玉茗看着它化为灰烬。
乱世,似一张巨大的网,谁人能够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