睫毛微微颤动,接着,婉衿睁开了双眼,透过窗子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伸出手挡在眼前。脑子里充斥着昨天听闻的那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是做梦吧,一定是自己在做梦,可是偏过头去,便看见那个趴在桌子上的人,一地的酒坛子,一室的酒味儿,原来,都不是梦……
起身坐到千袭旁边,细细看着这个喝的很醉的人,长长睫毛在他漂亮的眼睛下投下了一片阴影,分明睡过去了,却还皱着眉头……
自己昨天说了很过分的话吧,“你有什么资格不告诉我?”“到底你不是生在敦煌啊!”苦笑一下,原来自己也可以说出这样刻薄的话啊……
他有资格啊,他只是想要守着自己的笑容吧,他从未说出来过,可,自己就是知道……
明明知道他那么在乎敦煌,不然怎么会未到十四岁就往军队去了?到底是一时冲动,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比谁都难过吧,他比谁都自责吧,这些日子还要在自己面前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怎么忍心,再去伤他一次呢……
这娇蛮的性子,怎么能用在他身上……
况且,再不是什么大家小姐了吧……
想着想着,眼泪又一次弥漫上来,这个人,那个家,那座城……
……
婉衿牵着清歌在村口溜达,放了它去吃草,她自己便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望着碧蓝澄澈的天空,遥遥想起了当年素姨远远望着二叔,然后低低说出的话,“当年阿婧小姐……哎……太多时候,女人比男人有担当,能决断……”那时自己年纪小,不大懂,而今却是懂了一些。
她的凤哥哥啊,自那日把话挑开讲明了后,似就是再没清醒过,巴不得醉死在酒中才好。婉衿知道他心里很苦,心里的城塌了还要怎样坚强……
开始因着要瞒着自己,这是他支撑下去的理由,当这个理由也消散了,他便不再是他……
本以为,会消沉的会是自己,但是,看他那个样子,自己若也醉生梦死,那到真是不如两人一块儿死了算了。莫不是真应了那句话,女人的内在是男人,男人的内在是女人……
想把他拖起来狠狠骂一顿,刘姨也是天天叹气,只道好好一个小伙子怎么一下子就成这样了。可一看见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那么憔悴的面容,又开不了口,只能相信了,相信他有一天,会找回自己……
用纤细手指抹去了眼角绽出的一朵泪花,婉衿告诉自己会好的,会好的……想的太过入神,婉衿都没有注意到有人接近了自己。只觉得有阴影挡住了阳光,婉衿才抬头望去,是村里陈夫子的儿子,陈正德。这陈正德也就二十出头,身子不大好,平实很少出门,也不大爱说话,张嘴闭嘴多是“子曰”,倒不是不善言辞而是自诩读书人,不屑与这些山野村民说话,倒是没考虑过自己也从没出过这小村子,村里人都说他是读书读傻了。婉衿会认得他,也是跟村里的小孩子玩,那些小孩子拉着她一起学堂去听夫子讲课,见过一次。
陈正德坐到婉衿身边,婉衿看看他,只寻思着他坐这儿干什么,但出于礼貌,还是轻轻喊了一声:“陈大哥。”那陈正德的耳根子立刻红了起来,望着婉衿,喃喃道:“秀色可餐,秀色可餐……”声音虽小,婉衿还是听到了,脸色蓦然一变,立时站了起来,准备去牵清歌回去。哪知陈正德一把就抓住了婉衿的左手,婉衿自小就被保护的极好,长这么大还未有那个男子对她无礼过,一时间竟是愣住了。
陈正德见婉衿没有立刻甩开自己的手,心中一喜,红着脸道:“凤家娘子,我喜欢你。”说完又强调了一遍,“我是真的喜欢你。”婉衿现下才实实在在反应过来,挣开了他的手,连退了几步,白着的一张脸透出一些淡淡的红,那是惊中带了些恼怒。陈正德见此又是会错了意,又道:“我会对你好的,万不会想凤小哥那样,成日醉生梦死的……”村子不大,想来千袭这些日子的反常早就成了人家茶余饭后,七大姑八大姨唠嗑的主题。
婉衿素来听不得别人说千袭的不好,抿了抿嘴,道:“我敬你是读书人,唤你一声‘大哥’,哪知你竟是如此,你明知我是有夫之妇还来调戏,听信妇人所道的家长里短,当真是罔读了圣贤书。日后,我自然是不认识你,你也莫说认得我,也莫再说自己是读书之人,读书人丢不起这个人!”
这种人要真是与爹爹归为一类,真真是老天不长眼了!
不再理那陈正德,婉衿兀自牵了清歌回去了。
然而,婉衿生平又一次领会到人言可畏。第一次是她在流沙阁祭天一舞,几天之内便被传为天女下凡,无数侯门公子踏破门槛,一掷千金,也只为一睹她的芳容。这一次自然没法跟那时相比。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大约就是形容她先下的情形。
昨天和陈正德在村口的事儿,不知被哪个长舌的妇人瞧了去,先是说她和陈家书呆子拉拉扯扯,到了下午,便是白日宣淫了。
出门便人在身后指指点点,那些污言碎语声音不大,但也是足够让婉衿听到。到了晚上,刘姨竟然也将婉衿拉到房里去盘问,声色俱厉的要她恪守妇道。自小被捧在手心里的婉衿又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但寄人篱下又不好发作,只默不作声的回房去了。
回房见到的便是趴在桌上,双眼有些迷离,正晃着酒坛子的千袭。登时心中五味杂陈,委屈、恼怒、恨铁不成钢……一齐涌上心头,想都没想,伸手摔了千袭手上的小酒坛。
“哐啷”一声,酒坛在地上一触即碎,里面剩余的一点酒在地上慢慢延开。千袭迷蒙的抬头,满眼疑惑的望着婉衿,那表情简直是在问:我没招你惹你,你摔我的酒瓶做什么?婉衿只狠狠咬住下唇,想要抑制住快要盈出眼眶的泪水,心里只道:你便是这般没出息么,才想着要不哭的,这会儿又在这里穷伤心,合着现下还指望着谁来哄你啊!
越想不要哭,眼泪就越是想往外,婉衿上齿咬着下唇,越咬越用劲儿,自己都没发觉已经将下唇咬破,渗出了一点点的血丝。千袭眼见那血丝,心头一震,眼神立时清明起来,脱口道:“小姐,别咬了。”
“你不是喝醉了么,只管自己喝去,还来管我做什么!”婉衿看也不看千袭一眼,凉凉扔下一句,转身坐到凳子上。
千袭苦笑一下,喝醉,若真是能喝醉便好了,喝醉便能忘记那无论是清醒还是梦里都不断闪现在眼前的火光冲天、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只是,这一生,怕是都不会再喝醉了,不是不想,只是,已经不能。
蹲下身子,千袭用帕子轻轻擦拭着婉衿有点出血的唇,叹了口气:“这是怎么了?谁欺负小姐了?”
“你!”婉衿一听千袭这话,似是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了下来,口齿不清的将事情讲了一遍,最后哽咽着加了一句,“所有人……都欺负我……”好在千袭打小挺惯了小姐哭着讲话,再加上也在军队混了四年,大致也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死死抿着唇,心头泛上的恼怒、心疼和自责让千袭的脸变得刷白的。婉衿瞧着千袭脸色不善,想着以他的个性合着又该自责了去,那岂不是正合了那些看热闹的人的心意。更何况,这是这些日子,第一次看到千袭正常起来,也算因祸得福,遂不如此时就此罢了,擦了擦泪,便拉住千袭的衣角:“算了,这种事他们传两天便没事儿了,犯不着跟他们置气……”
此时若是容子陵在此,定是要驳回去,“也不知方才是谁在那里兀自哭得伤心?”但千袭不会,他永远不会去回小姐的嘴,只点了点头,算作是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