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莫秋白夜赴太傅府,不过是将眼下的形式细细说予傅清华。可想傅清华身为三朝重臣,此间种种又怎会看不明白,只是当日沈玉茗把持朝政,将十万神武军调离京畿之举太过突兀,也是在不可思议,看似奋力一击,实则便是孤注一掷,傅清华根本没有时间、机会去阻止。
而眼见傅清华眼中只有沉痛,并无惊异,莫秋白亦明了傅清华早已看清一切,只在心中又一次默默钦佩了这位已然垂垂老去的清廉之臣。
第二日傍晚,沈玉茗与傅清华近乎是在同时受到连皓极致血腥的屠戮了十万神武军的消息。沈玉茗握着手中的军报,没有说其他的话,只轻轻问道:“连皓什么时候能抵达帝都?”
送加急军报的探子风尘仆仆,跪在地上道:“回王爷,最迟五日之后。”
“行了,下去吧。”沈玉茗挥了挥手。
“王爷,是否现在便走?”利于一旁的莫秋白待探子下去,方出声问道。
沈玉茗回身道:“急什么?你是不信自己的武功,还是不信本王?”
“王爷自然英明。”莫秋白听到这里,自然是知道沈玉茗定是要在这帝都留到最后一刻。虽是伤他最深,亲手毁灭的帝都,却也亦是爱的最深,付出最多的帝都。
而傅清华已然换了朝服,仿若清晨上朝一般,往皇宫去了。上阳宫中似乎已然有些萧索,傅清华竟是有些不习惯。毕竟,景帝自登基以来,终日与上阳宫淫乐,已有十余年的时间。每一次来到上阳宫,总是乐声靡靡、歌舞升平,今日竟是这不同寻常的静谧。
宫门口正轮值的六个太监见了傅清华,匆忙行了礼,便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便出来请傅清华进去。傅清华跨过了上阳宫的门槛,便见景帝坐在上首的御座上,这些年纸醉金迷的生活,让景帝的目光有些散乱,却依旧可以看出年少时温润、清朗的模样。
景帝只是静静的坐在御座之上。见傅清华行了礼,也只是淡淡宣了声“平身”,并不似史上的亡国皇帝一般,平日不理世事,待到叛军打到宫门之外,才慌慌忙忙召来臣子,询问有何抗争之法,仿佛如此临时抱抱佛脚,便又能稳坐皇位,安享太平一般。事实上,便是到了眼下的情形,这个不到三十的昏庸皇帝,依旧没有一丝慌乱,也丝毫没有想要依靠傅清华的意思,便如他从前那般对一切军国大事都不管不问一般。
其实,便是景帝想要挽回什么,傅清华也是无力挽狂澜,驻守京畿的十万神武军尽数被连皓坑杀,而把持朝政多年的肃王正是将王朝整个出卖的罪魁祸首,自然不可能帮助景帝。而此时,虽然还有一些时间,但是出逃又有什么意义,苟活一时,却将一世被连皓追杀,试问史上有哪个新帝会允许前朝皇帝在别处活的逍遥自在?所以,死亡,似乎是唯一的出路。
此时的上阳宫有的只是死一般的沉寂,傅清华并不是来与景帝商议御敌对策的,那早已无用,他只是要听一听景帝想要如何,若是选择逃亡,他自会为沈家血脉尽最后一分气力。
而景帝则细细打量了立于下首须发皆白,脊梁却依旧挺直的傅清华好一阵子,才缓缓开口:“朕,最对不起的怕便是太傅了……”
傅清华闻言,惊出了一身冷汗,慌忙跪下道:“老臣惶恐。”
景帝忽然便笑了:“太傅不必如此惊恐,朕说的是实话。”
若要说景帝此生真的愧对于谁,非天下臣民、沈氏列祖列宗莫属,傅清华确是劳苦功高,但万不敢与天下相比较。
“朕知道,朕把你说糊涂了,先起来吧,朕慢慢说予太傅听。”说着,景帝从御座上站了起来,负手缓步走出了上阳宫,傅清华垂手跟于景帝身后。
待走到了御花园,景帝望着满园开得正盛的各种鲜花,说道:“当年,便不是朕愿意做这个皇帝的,朕自己的资质朕自己知道,其他兄弟看一次便记住的东西,朕记十遍都记不住,当年朕只是一心想做个闲散皇子。可谁又知道,兄弟争斗得太过,最后父皇膝下竟只剩下朕一人。朕予父皇说,那便传位予小叔叔,真还记得先帝不留余地的给了朕一巴掌,说朕没有出息,那时候朕想,本便没什么出息,若是执意登上了那个位置,才甚是荒唐。朕真怀疑,那样的父皇,与小叔叔口中温润清朗的兄长是否是一个人。”
“皇上……”
“听朕说完。”景帝打断了傅清华的话,接着道:“父皇驾鹤后,朕还是不想做这个皇帝,连‘谁爱做皇帝谁做去,反正我不做’这等话都说了出来,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那是母妃还在,她在深宫熬了这么些年,终于要全掌天下了,做儿子的也只能圆了她这个梦想了。朕知道的,先帝的皇位是小叔叔让的,不轮是父皇还是朕,都抢了小叔叔的皇位,是朕与先皇对不住小叔叔,便是朕无论怎么胡闹,小叔叔亦没有想要夺回皇位的心思,朕是感激叔叔的。而父皇竟是对小叔叔放心不下,留下了斩杀小叔叔的密旨。”
“这……”傅清华心知此间已是皇族辛秘,今日耳闻已过,绝不会留于青史之上。
“朕一直都觉着,皇位应该是小叔叔的,况且朕并没有治国、平天下的资质,小叔叔却有这份才智,所以,朕只放了手让叔叔把持朝政。而事实,朕只适合游戏红尘……太傅啊,于先皇、母后,朕遂了他们的意愿,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于小叔叔,亦在尽力补偿,至于这天下苍生,朕本便没有这份才,坐拥天下只是身不由己,朕并不觉得有多么愧疚。所以,自始至终,朕最愧对的便是你了,自小你便殷殷教导予朕,可是到了最后,朕亦最让你失望。”
“皇上言重了,老臣万不敢当。”傅清华忽然发现他并不了解这个他自小看到大的皇子,众人眼中扶不起的阿斗,糊不上墙的烂泥。
“你道小叔叔为何将神武军派出,他不过是看见了先皇的密旨,伤了心而已。”
“皇上,您知道?”傅清华惊道。
“那份密旨是朕放的,有人用外力打开了,朕如何会不知。”景帝伸手抚了抚身边的花朵,说道。
“皇上为何不毁了那份密旨?”
“小叔叔无心皇位,先前不知那份密旨,被蒙于鼓中,只为了从前父皇对他的情分,才勉强帮朕处理朝政,小叔叔游戏红尘,心思并不在此间,天下终究无法长治久安,所以,索性让叔叔发现了也罢,天下也该换一个主子了,沈家坐拥天下这么些年,也够本了……”
傅清华久久无言,这个天下不只有多少人费劲心思想要得到的位置,在这叔侄俩的眼里,竟是如此不值一钱,轻若鸿毛,当真是游戏一般,便抛了出去,至于此间无数百姓的鲜血,流淌的竟是这样可悲、可笑。身体到底是流淌了沈家的血,竟能冷血至斯。
“太傅,朕给你下最后一道圣旨,可好?”
“臣,接旨。”说罢,傅清华跪了下来。
“大兴王朝便是灰飞烟灭,你也不许与大兴同去,你这等人,定要看着新皇安定天下,国泰民安。”
“皇上!”
“你敢抗旨?”景帝再不济,到底也做了多年皇帝,说话间自然不怒自威。
“臣不敢。臣接旨,谢主隆恩。”傅清华只得如此说道。
“行了,晚了,你便早些回府歇着吧。朕还要去看看旁人,这些年,朕亦负了许多人。”说罢,景帝便转身走了,晚风将景帝的最后几句话送了过来,“朕还是聪明了一回,将一生的乐在这十几年间享了,不然,日后入了地府黄泉,岂不悔死?”
傅清华独自利于御花园中,只觉得一阵冷似一阵,皇上,这个都快能坐他孙子的孩子,一直,是个好儿子,是个好侄子,只是,被那个皇位,毁了一生罢了。
到底宿命,由不得人去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