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连皓的个性,断然不会坐以待毙,自帝都而来的十万神武军从来都是守护京畿周围,虽说选拔时都是个顶个的精英,然多年养尊处优,从未异地而战,他连家重兵未必不如。
“既然他们急着找死,这也便是成全了他们,也算积点儿阴德。”连皓站在营内,轻轻抚着爱马的鬃毛,眯着眼睛道。
“还积德呢,这句话便是缺德的不得了。”姚凯在一旁回了一句。
“越来越没规矩了。”连皓闻言也不恼,只伸手拍了拍姚凯的肩膀。
姚凯耸了耸肩,亦伸手抚了抚连皓的马,说道:“还是你这乌骓乖,千袭的那匹夜照玉狮子认主子可认得厉害,旁人靠近都不许。”
“夜照玉狮子?”连皓微有些不解,“夜照玉狮子幼时性情暴烈,成年后性情应会变得温驯才对。”
“在千袭面前可跟小白兔儿似的,在旁人面前比老虎还凶。”姚凯撇了撇嘴,接着道:“上次我还想骑来着,结果幸好我闪的够快,不然现下一定在床上躺着。”
“你啊,怎生便总是这等孩子心性,长不大了还是?”
“哼,小爷我乐意。”说罢,姚凯便往前走去。
连皓看着那小孩儿似的背影,只微微摇了头:“真是越发的无法无天了。”跟着亦举步向营外走去。
此时数万连家大军正在集结,士兵身上的铠甲在行走中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在夜色中闲的无比清晰、肃穆。
千袭一身银甲,牵着清歌正站在大队最前方,杨照忠正歪了头对千袭说道:“说实话,我是未想到王爷竟会发动夜袭。”
“依了王爷的性子,在开封府等了神武军抵达,才奇怪。”千袭望了望正往此处走来的连皓、姚凯,轻轻答道。
“小将军可曾后悔?”杨照忠自然知道大战前夕问此等问题,实在是动摇人心,但是,他一直万分好奇,这个当年追随了步清风为大兴打天下的功臣,在一夕之间掉转刀刃,向大兴攻城略地,他悔是不悔。因为他这一生,为了淑郁,他没得选,而眼前的人,明明可以一走了之的吧……
“便是后悔,也没有了回头的余地了。”千袭顿了一顿,“况且……说来可笑,小时候读书都读傻了,想要‘九州平、天下安,大兴从此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大兴从此千秋万代,万世隆昌。’便是这样想着才投入军中。而后敦煌城破,那是只是希望敦煌能够回来,可当与看遍了满目疮痍,尸横遍野,与在刀光剑影之中并肩而立的兄弟一路走来,有些东西便是再放不下了。”
“放不下……”杨照忠喃喃跟了一句。
“杨将军亦有放不下之事吧?或者说,所有人,都有。”千袭缓缓道,“执念这种东西,说不清楚的,却是即使死,都不会放手。”
“既然死都不会放手,为何不活着把握?”连皓的声音忽然传来,千袭与杨照忠皆回身行了礼,连皓才接着道:“谁都不许死,活着把这片天下打下来!”
开封的月光皎白、明亮,帝都的月光却已迷蒙。
肃王府一辆接着一辆的马车从后门出来,倾轧过青石板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沈玉茗站在府中看着差不多被搬空了的王府,左手摸上了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出来吧。”沈玉茗对着沉沉夜色唤了一声。
莫秋白从一片沉夜中现出了身形,跪在地上。
“早便回来了吧,为何不出来复命?”
莫秋白依旧跪在原地,一声未吭。
“你莫不是怪我在此刻卖了大兴?”
“属下只是不懂。”
“你莫不是亦要背叛于我?”沈玉茗忽然转身,直直望着莫秋白。
“属下不敢,属下身家性命皆为王爷所赐,自然愿为王爷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只是,属下不懂。”
沈玉茗盯了莫秋白一阵儿,才挥手道:“罢了,你起来吧。”
莫秋白闻言站了起来,接着小声问道:“王爷方才说‘亦’?”沈玉茗出生皇家,在血雨腥风、兄弟倪墙中长大,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便是近卫亦只有莫秋白一个,这一个还是从小便养在身边恩威并施的死士。而莫秋白这些年跟着沈玉茗,被沈玉茗整死的一茬接着一茬,此番听闻沈玉茗自己说遭人背叛,是在令人难以置信。
“反应过来了呀,笨!”沈玉茗笑了一下,同时亦轻轻舒了一口气。此生他沈玉茗注定多疑冷血,能说得上话的恐怕真的只有这个自小跟在身旁的护卫,这个人的不背叛有时比权势、金钱,更为重要。
沈玉茗顿了一顿,才缓缓说道:“当年,本王母妃也便只是个偶被宠幸的宫人,本王自幼也便是被父皇冷落,被诸位皇兄欺凌,也便只有先皇,本王的六皇兄,对本王还好些,时常关照着本王与母妃,所以,本王成年后暗中积蓄的势力足够让本王登于大宝,本王却依旧愿意支援六皇兄登上皇位,所以,先皇驾鹤后,本王愿意帮着小皇帝打理朝政。”
莫秋白生平第一次听到沈玉茗吐露心中,心惊之余竟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沈玉茗见莫秋白有些无措的傻样子,不由笑了一笑:“犯不着那么别扭,本王又吃不掉你。还记得那日在御书房,本王让你移开的那幅画下的密旨么?”
“记得。”莫秋白答道。
“那是先皇留给小皇帝的密旨,若我有心夺位,斩之。”月光下,沈玉茗静静说来,眼色平静无波。
“王爷……”莫秋白一时心绪难平。昔日点滴恩情,王爷铭记于心,到头却是被最亲近的人猜忌,世上悲哀之事莫过于此。用了“我”,而不是“本王”,王爷,应是很难过的吧……
“所以,本王将十万大军如此轻率的派了出去,本王,一向便不是善茬儿!”沈玉茗的忽然握紧了拳头,咬牙说道。
“属下此生绝不背弃王爷!”莫秋白那脑子此时也便只能表一表自己的衷心,权当安慰一下王爷。
沈玉茗却忽然便被逗乐了:“你啊,真是没救了。去提点一下傅老头儿如何?”
莫秋白愣了一下,随即领命,翻过王府的围墙之时,莫秋白想到,提醒了太傅便是提醒了皇上,王爷到底是……在夜风中,莫秋白忽然便想到了曾经陪王爷读书时,王爷写下过的一句诗:旧恩恰似蔷薇露,滴到罗衣到死香。
所以,王爷才会不忍吧……
在莫秋白去过了太傅府又回到了王府,在晨曦微微露出之时,在距开封八十余里的地方,连皓的大军与十万神武军短兵相接,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与天空的朝霞一般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