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神武军一役之后,这几日的行程,便已无任何阻碍,连皓大军势如破竹,直指帝都。
此间距帝都只不足一日的脚程,千袭却依旧冰冷着一张脸,便是姚凯也不敢轻易招惹他。其实,对于坑杀十万神武军,千袭不是不能理解,再英明的君主,王座之下也是堆满了尸首、白骨,成河的鲜血是迈向权利制高点的必经之路。所以,最后一个成就连皓向天下立威的机会,连皓不会错过,这无可厚非。
然而,话虽是这样说,当他自己成为这样一个君主杀人的帮凶之时,千袭却无法原谅自己。明明已经兵败,投降于己方,明明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还手之力,明明与自身一样,都是鲜活的生命,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幸福与悲哀,在刹那之间,便只能躺在冰冷的泥土之中,任风吹雨打,蝼蚁侵蚀,连尸首都不会被最亲爱的人带回家乡。
千袭不知道是不是连皓出身高贵,所以这些生命于他看了,卑贱如蝼蚁,所以,是生是死,无关紧要。可是,千袭知道,自己与他们是一样的,一样卑贱的出身,一样卑微到泥土之中,最终看着他们哭喊哀号,却只能在袖中抓紧手中的剑柄,没有握着剑的左手指甲深深抠进了手掌之中,鲜血从指缝中溢出,千袭却感觉不到疼,他与他们是一样的人,杀死他们便像杀死自己一般,他却只能,冷眼旁观。
他甚至不能向姚凯一般,跑到远处的林子中,大哭一场。他记得,那一个时刻,姚凯哭的撕心裂肺,最后还是连皓亲自去劝了,才将姚凯劝住。千袭清楚的知道,姚凯便是心中难过,亦不会生出阻止连皓的心思,而他呢?费劲了所有气力,才止住了对连皓挥剑的冲动。得到的报应便是闭上眼睛眼前便浮现出那等惨绝人寰的场面,甚至连当年敦煌烽火连天的场景都夹杂其中,不得安眠。
现下,千袭已然不敢再去想前日种种,再想下去怕是便要疯癫了。连皓于队首下了休息的命令,千袭从清歌身上翻了下来,将爱马签到溪边,望着清澈溪水映出的自己的影子,望着望着便觉得那影子都是红色的,慢慢的全是鲜血,忽然便笑开了:凤千袭,你后悔了是不是?你自己想要帮着建立一个新的王朝,以换得天下安宁,步氏安宁,以及自己那个小小的、温暖的家安宁,却是受不住这过程中的悲哀。
千袭很少这样笑,笑的眼泪都落在了连他自己也看不见的地方。
此番便是将他身旁的邵宣林吓了个半死,抓了千袭的肩慌了几下,千袭才道:“没事儿,我没事儿。”
“我说,小将军,你可别吓我啊?”
“邵大哥,我真没事儿。”千袭这才定了心神,冲着眼中尽是不解的邵宣林苦笑一下。
邵宣林见千袭面上恢复了正常,这才放下了些心,专心饮马。
而后,两人方坐在溪边闲聊了起来。
千袭拔了一根草杆含在嘴里,问道:“邵大哥想敦煌么?”
“可不是,我想过了,等到打进了帝都,要是还有命,我便回敦煌去。到底打那出来的,还是要回那儿去。”邵宣林嘿嘿一笑。
“其实,大哥现在,便可以走。”千袭顿了顿,才缓缓说道。
“什么话!要走早走了,留下来了,就是要陪你陪到底了。你还记得不,你刚到军营的时候才十多岁,那时候都是我陪着你来着的。”邵宣林回忆了一下当年,看着千袭说道。
“怎么不记得,要不是大哥明里暗里照顾着,我还不知道要吃多少亏。”千袭冲着邵宣林感激的点了点头。
“怎么歇了这么久?”邵宣林望了望四周,只觉得这次休整的时间好像长的有些过分,连皓治军严谨,之前从未有过。
千袭叹了一声,道:“那是因为他要趁夜攻入帝都,此刻才会让大家多歇一阵。”千袭又抬头望了望天,默默的判断了一下天气,才开口说道:“月黑风高,才是杀人夜。”
邵宣林自然知道千袭口中的“他”是指连皓,只得跟着叹了口气。
“成败便在此一举了,也许再看不到明日的太阳,只要看到了,便应是一个新的王朝了。”千袭缓缓说道。
“那你可千万看到了,小姐还等着你呢,谁看不到了你都不能看不到。”邵宣林冲千袭眨了眨眼睛。
“什么看得到看不到的,绕口令那。”千袭笑了笑,听见了集合的鸣金声,便站了起来,牵了清歌往队伍前方走去。不时,大队便又已上路。
连皓于队伍的最前方,后面千袭、姚凯、杨照忠并驾,再后面才是连云十二骑。姚凯望着前面连皓挺拔的背影,摇了摇嘴唇,驱马快跑了几步,与连皓并肩。连皓纵容姚凯惯了,早便不计较这与他并驾的不敬,只外头看看姚凯说道:“有什么事赶紧说,这一路上,你是几次欲言又止,再不说怕是要憋死你了。”
“被你看出来了啊。”姚凯耷拉了脑袋,讪讪道。
“呦,这可不像你这只活蹦乱跳的猴子该有的样子。”兴许是与毕生梦想只有咫尺,连皓难得打了句趣儿,可又真怕姚凯有点儿什么,便又补了一句:“到底是怎么了?”
“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陷阱?”姚凯这才开了口,“把神武军这样派出来,空了京畿,猪才这么做吧,姓沈的又不是不想活了……”姚凯不知道的是,景帝确是真的不想活了。
“除了几千御林军,京畿确是空了,探子是这样回报的。”连皓这句话,是故意这样说的。
若不是骑在马上,姚凯恐是要跳起来了:“探子哪能什么都探的清清楚楚,中间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姚凯皱着眉头道,全完没有意识到他自己才是谋反的人。
连皓差一点儿便要笑了出来,还未说话,便听姚凯接着说道:“咱们的动向天下皆知,且刚刚经历一场恶战,敌暗我明,要不……再……观望一下……”姚凯这句话说的甚是犹豫,毕竟对于连皓来说,天下几乎已是唾手可得,这是让他止住脚步并不明智。
连皓却是笑开了,眼角有一些细微的纹路,竟然姚凯觉得有些温暖,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陪着连小王爷读书、练武的日子。只听连皓道:“便是我兵疲马弊,死伤不少,那帝都亦已是囊中之物,不足畏惧。”
这些年,帝都早便布满了连皓的眼线,探子探不清楚的东西,总会有人为他探清楚,事到临头才做打算,如何成得了大事?
“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这可不想你平日会思考的事情。”话锋一转,连皓问道,毕竟在连皓的印象中,姚凯从来都是跟在自己身后,自己说什么便是什么,从来不曾多想,今日之举确是不大自然。
“我自然是怕你……功败垂成……”姚凯越说声音越小,这等不吉利的话,真是不应该说。
“若……那帝都真是藏了龙,卧了虎,该如何?”连皓眯了眼睛,问道。
“我自然会全力助你脱险,大不了东山再起!”姚凯坚定道。
连皓却只点了头,没有再说话。
太阳完全落下之时,连皓已然率众到达的帝都城郊,借着月光远远已然能望到帝都宏伟却也透着风霜的城墙。
也许,下一刻,这城墙便将倒塌,而新的城墙会更加宏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