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子听说是专程从帝都赶来的。”素禾一边拿掉婉衿头上的珠钗,一面告诉她前些日子上府上求亲的赵公子的事儿。
“素姨……”自己拿掉一只玉簪,婉衿撒娇道,“我还小,不想嫁。”
“你啊,永远都长不大。”素禾微微笑道,转身却叹了口气,只怕来人不是那没良心的小子,若是,看你还这不这样说。闲下来的时候,素禾时常在心中埋怨凤千袭是白眼狼一只,明明就驻扎在敦煌,却从不回来瞧瞧;也常常后悔,当初让这两个孩子太过亲近了……
“什么叫长不大,人家本来就还小呢……”
“素姨都老了,瞧瞧,都有白头发了,你还没小啊……”
“哪有白头发,我怎么没瞧见……”
闹了一阵儿,素禾嘱咐婉衿早点休息,便忙去了。
婉衿寻思着时候还早,就往书房去,想要再找找那个瓷蓝色的坠子,只知道那坠子是掉在了书房,却怎么着也找不着,可偏生自己又极喜爱,因此,虽然已经掉了许久,婉衿却总爱到书房去转转,指不定哪天就能找到了。
此时,凤千袭正趴在帐内的小案上,睡得天昏地暗。这几日军中比武,他本不愿出这风头,推辞了几次,今日下午实在躲不过去,被同帐的张骥推上了擂台,以他的武功,自然赢得不费吹灰之力。刚下来就被拉着去喝酒,想想这两天都不当自己轮值,再看看大伙儿兴致都挺高,也不愿拂了大家的意,便应下了,结果可想而知,哪叫喝酒啊,那是灌,自己本来就是这两年才开始喝的,酒量算不得大,这会儿正醉得摸不着南北西东。
朦朦胧胧中似是听到了马蹄之声,千袭皱了皱眉头,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下一惊,顿时清醒了不少,出帐后提气跃到不远处的约十丈高的胡杨树上,极目远望,不远处竟是烟尘滚滚,仿佛是有一条黑色的蛟龙,依靠着沉沉夜色,向敦煌而来。
回纥,回纥竟在今夜,毫无预兆的倾巢而出!
千袭携着内力擂出的战鼓声,瞬间传到了所有军士的耳边,纵是平日训练有素,面对这种情况,敦煌守军也尽显狼狈。
兵法有云:“五则攻之,十则围之。”而今回纥十万大军却逆之而行,十万大军月夜进攻,竟是想趁其不备,一举拿下敦煌。
屹立了百年的敦煌城门在这样一个原本宁静的夜晚,轰然倒塌!
疯狂涌入的回纥人看见的是列队而立的敦煌守军。回纥倾巢来袭,曹澈根本来不及排兵布阵,眼见堵住城门已是无望,干脆下令全军死守内城之门,内城中皆是手无寸铁的敦煌百姓,一旦连接内城与外城的那道门倒下,敦煌瞬间就会沦为人间炼狱。
除却派往内城带领百姓从那边的城门往中原方向去的一队士兵,其余所有守军势必拼着一死尽量拦住回纥的攻势,拖延时间,内城中的百姓能走多少走多少。
短兵相接,鲜血四溅。
纵使血流成河,纵使一个个鲜活的人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堆在内城门之前,纵使凤千袭能以一当百,武功卓然,依然阻挡不住内城门被巨木生生撞开。
在内城门打开的那一霎,凤千袭看到一抹黑影掠过,看那身手似是在自己之上。
是谁?
擒贼擒王!
刺史府。
一时无数念头闪入脑海,凤千袭也只能跟着掠上城头,直奔刺史府。
之前曹澈派来的士兵一进内城先来的就是刺史府,要保护容晋之先走,容晋之淡淡挥了挥手,只让他们赶紧护着百姓走,而后又遣了容子琅去找婉衿,而自己端坐前厅。他一介读书之人,那瞬间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不容人质疑。
此时素禾已狂奔到了婉衿的闺房里,却不见她,立时转身,见大少爷正跑来,想来也是找小姐的,素禾冲着子琅喊了一声:“书房!”
容子琅愣了一下,飞身奔向书房,他资质虽是不高,但经着容行之多年调教,轻功倒也不差,转眼已没入夜色。
见子琅已然去找婉衿了,素禾慌忙遣了小厮丫鬟让他们各自逃命去,再抬头时却是发现刺史府已有火光,那是前厅,想也没想,素禾抬脚便往那里去。
当年婉衿硬是要了书房做闺房,书房便牵到了这角落里,正找着坠子的婉衿只知道外面吵吵嚷嚷的,并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忽然有一只手从后没捂住了婉衿的嘴,惊诧中回头看去,是大哥。
耳边只传来轻轻一句:“别出声。”婉衿点了点头。容子琅携着婉衿从窗户跃出,攀上院墙的瞬间,一道黑影,有如鬼魅,无声袭来。
子琅能感觉到携着雄厚的内力的掌风迎面扑来,本应能堪堪避开,但,自己若是避开了,这如山般沉重的内劲就要由他如花一样娇艳柔弱的妹妹来承受了,所以,只能,任这一掌击实。
跌下院墙的时,容子琅已不太能感到疼痛,胸中撕裂的疼痛只一瞬,就让他觉得全身都麻木了,只有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让他提醒着他受了不治之伤,那一瞬间,他只想着,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小婉儿是要喊疼的……
蓦然,有人接住了子琅和婉衿。
接住婉衿的是凤千袭,而接住子琅的是容行之。
几乎是在子琅跌落的同时,黑影跟着跃下院墙,直扑千袭的方向。千袭受婉衿下坠的趋势所限,一时无法接招,而黑影的目标竟然不是千袭,而是探手抓向婉衿。
电光石火之际,一只手格住了黑影,是容行之。
“走!”容行之厉声喝道。
凤千袭闻言立时携着婉衿飞身离去。
只眨眼的光景,容行之已与来人对了不下十招,已然看不到凤千袭的影子,黑影与容行之对了一掌,顺着对方的掌势各自后跃三丈,黑影猛然拉下蒙面的黑巾,大喝一声:“容行之!”
“郁修?!”容行之看清了来者的脸,愤怒、震惊、痛苦一时交际于心,身子竟是微微一晃。
“你!你定会后悔的!”郁修此时却已是眦目欲裂,恨声道,转身狂奔而去!
容行之并没有追去,虽只是拖延了一点时间,以袭儿的功力也足够他带着小婉儿逃出升天了。万分疲惫的走到被自己放在地上的子琅身旁,伸出手摸了摸他颈边的脉,容行之垂下了手,闭了闭眼睛。而后又仿佛不死心般的抬手抵住子琅的后背,将淳厚的内力输了进去,只是,仿若石沉大海那般,未激起一丝波澜。
其实,自己早就明白的,生生受了郁修凝结毕生功力的一掌,便是自己也是受不住的,何况是子琅啊。用袖子擦了擦子琅嘴边的血,容行之的心很疼,这是他看着长大的侄子啊,他看了整整二十四年,仁厚、善良的子琅啊。
可是,下一刻容行之便再没有时间为子琅的逝去去哀痛了,因为,他听见了一个撕心裂肺的呼喊,那是子陵,而他喊的是:爹——!
容行之拼尽三十余年功力赶到冒着熊熊火光前厅的时候,支撑着前厅的主梁轰然落下,他只来得及救出冲进去的子陵。
接着,前厅开始坍塌,那一刹,时光像是停止了一般,在火光和不断落下的瓦砾之中,他只能隐隐看见他的哥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端坐于烟尘中,竟是有几分宝相。
面前的房屋完全成为了废墟,除了火舌****着木头的声音,容行之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而心,连疼都不会了,只觉得空落落,找不到停留的地方,蓦然喉头一热,呕出一口血来。
门口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容行之猛然回过神来——回纥人已经杀到这里了么……
看看眼前早已呆若木鸡的子陵还有那边子琅的尸身,容行之咬牙携了子陵、子琅飞身向外,快要跃出刺史府时,容行之回头望向那坍塌了的前厅,心中默默呐喊着:哥!
凤千袭和容行之都在疾行,只不过,以敦煌为界,一个赴祁连,一个奔昆仑。
而他们身后,是火光凄厉的敦煌,哭喊震天的敦煌,血流成河的敦煌,连月亮都是红色的敦煌,沦为人间炼狱的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