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的时光会改变多少人和事?
曾经胡杨树下习字的清秀孩童已经拔高了身形,手中一柄灵动的长剑宛若游龙,行云流水的剑气划过空气,破空之声锐利惊人。
曾经依偎在习字孩童身边的那个娇小的身影也已臂挽绮罗,舞动之时,翩若惊鸿。
“凤哥哥……”昔年软软糯糯的娃娃音而今依旧甜美动听,从远处传来,凤千袭收了手中的剑,等着那小人儿跑到身前。
“三小姐。”千袭微微躬身。
“‘三小姐’、‘三小姐’,你就只会叫‘三小姐’!说了多少次,多少次,你还要叫,叫我一声‘婉儿’究竟是会如何啊?”似乎每天、每天婉衿都要和千袭纠结于称谓的问题。
凤千袭给自己的定位始终是容家的下人,虽然他比谁都清楚容大人、师傅、少爷、小姐都把自己当做家人来看,但自己终是不敢逾矩。
“死木头,烂木头……”婉衿看着千袭那一副“我就是不喊,你能奈我何”的样子,也只能在心中小小嘀咕两句,还真就不能怎么样他,用二哥的话来说,简直就是“宁死不屈”。
其实,婉衿很早就发现了,千袭脾气看似很好,很温和,但是,骨子里有坚持,有疏离。
到底还只是十岁的天真小姑娘,转过身去就会忘了刚刚恼着的事情。抿着嘴,微微抬头,眉心一点朱砂,眉目里全是娇柔,“凤哥哥……”
千袭一看这阵仗,就知道三小姐定是又闯了什么祸了,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帮三小姐掩着错,被老师傅打过手心,被罚跪过祠堂……当然,三小姐给他的手上过药,轻轻吹着红红肿肿的地方,说着:“吹吹就不疼啦……”整夜跪在祠堂的时候,半夜光着小脚跑去找他,然后两人一起在黑乎乎的祠堂里啃馒头……
望着千袭有点闪神儿,婉衿伸出小手拉住了千袭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又道一声:“凤哥哥……”
千袭低头:“又怎么了?”
婉衿一听便知道千袭肯帮她了,忙道:“老夫子让抄《七月》啊,我还没抄呢……”
“走吧……”
“啊?”
“去书房抄啊,不然还等着挨老夫子的骂吗?”
“恩,凤哥哥最好了……”
也因着从一开始念书时就会帮着婉衿,所以千袭能写大开大合的草书,亦能写娟秀细致的蝇头小楷,帮着婉衿将老夫子的任务完成时也已是傍晚时分。
并肩坐在书房外的胡杨的枝干上,千袭把这些天在心里琢磨了多天的话翻过来倒过去,计较了多时,终还是开了口:“三小姐,千袭,千袭想离开。”
婉衿立时一怔,似乎没能明白千袭的话,转身想问个明白,却忘了自己是坐在树上的。“小姐小心!”千袭反应极快,掠住婉衿,飘然落地。
还未等脚站稳,婉衿便道:“你要去哪?”
“千袭不是要离开敦煌,而是想投军,守着敦煌城罢了。”守着敦煌便是守着小姐了,后面的半句千袭自然没有说出口。
小姐从来都是大家最宝贝的,从来未曾识干戈。但是,近两年来,回纥的骚扰越演越烈,回纥素来野心勃勃,有心入主中原,这些千袭都是知道的。
“小姐,这些年千袭读了不少书,千袭只愿九州平,天下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幼有所养,老有所依,百姓再无战乱流离之苦。”说这话时,千袭微微低下头,不知是在说给婉衿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我听不懂,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婉衿摇了摇头,转身跑开,去找容晋之。千袭叹了口气,举步跟了上去。
容晋之见到小女儿眼眶泛红的跑来找自己时,吓了一跳。跟着千袭进来,说明了自己的意思。容晋之深深看了千袭一眼,脑子里想到当年容行之离开时说过的话:“袭儿日后要做什么,你都随他去,他年纪虽小,但当做什么,他心里自有计较。何况……有些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于是,点头应准。
千袭离开刺史府的那个早上,阳光很是明媚,千袭推开那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往外走去,跨出那高高的门槛,转身去,看见婉衿哭红的双眼,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那是他的小姐啊,想要好好保护的小姐,故作轻松的扯开嘴角:“小姐,千袭还在敦煌啊,没有走远……”
……
朱红的大门缓缓合上,多少年后,千袭仍旧记得,门合上的瞬间,那个伴着他无数日升日落,锦绣年华的女孩滑下脸颊的两行清泪……
……
再四年。
婉衿从闺房的窗户里向外看,映入眼帘的便是那棵胡杨。当年他走后不久,婉衿便央着爹爹将书房改作闺房,书房另寻他处。
这棵树,是年幼时最美、最深的印记。
铜镜里映入如画的容颜,十五岁,最美的年华啊。外面盛传敦煌刺史府的三小姐,容颜绝代,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多少媒人踏破刺史府的门槛。
婉衿幽幽叹息,他们哪里知道,那些她不是真的喜欢,只是……
他不在,再没人帮自己应付老夫子,自然逃不过那些诗词歌赋;
他不在,再没有人陪着她一起坐到树上、房顶游戏,无所事事,也便只好琴棋书画。
至于他读过的那些治国安邦之策,兵书奇卷,那么枯燥,自己却是耐着性子,读了下来,。这样,便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吧……
这些年,唯有舞,是自己倾心而学的,因为很就之前,他说她舞绮罗的样子,很美,所以,才会学的那么用力。
于是,在年初,在流沙阁,在敦煌千百年流传下的祭神典礼上,敦煌多了一个一舞倾城的传说。
眉间纹一朵金色的莲花,一身勾镂金丝的轻纱舞衣,脚踝扣金铃叮当作响。
在敦煌最高的祭祀楼台之上,在巫祝冗长的祭文中,翩然起舞。
一舞倾人城。
满城百姓一齐跪地,误以为,天女下凡,佑敦煌风调雨顺,安宁祥和。
那是,自己并未想多少,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因为,那是整个敦煌的子民都要参加的盛大祭祀,那是敦煌最高的楼台,她相信,他,看得见,看得见。
对着铜镜,婉衿伸手抚上眉心那金色的莲花,这并不若小时候画在眉间的朱砂,这金莲,是用针,沾着金粉,一点一点纹上的,疼,但,这样很美,只想让他看,看最美的自己……
月色下的敦煌,连万里黄沙都变成银色,宁静的动人。
千袭一个人独坐在帐篷外,望着深沉天幕中的明月,眼色如琉璃。也只有在这种时刻,他才肯放任自己的思绪。
当年,他是来投军的最小的,在这里摸爬滚打了四年,而今他是这里最年轻的校尉,昭武校尉。经容行之精心指导过的武功,在无数次实战的生死交会之际被千锤百炼。
这些年回纥一直蠢蠢欲动,若是自己推测的不错,最近,回纥就要有大动作。而这里,是一定要守住的地方,这丝绸要道,一旦被攻破,回纥便能长驱直入,直达中原腹地,那时九州必定烽烟四起,生灵涂炭。再者,守不住敦煌,就是守不住……小姐的家啊……也就是……守不住小姐……
不是不想回去看看她,只是怕自己定力不够,去了,就走不开了。
现在的小姐,是敦煌的传说,绝代的芳华,如祁连山上的雪莲,缓缓绽放。
流沙阁上的一舞,纵使站得极远,但深厚的内力,还是让自己清楚的看见了她翩若惊鸿的样子,仿佛是从那敦煌壁画上走下来的飞天,圣洁而美丽。
敦煌守城将军曹澈远远看见的便是这个这个身形清瘦颀长的少年在夜色下沉思的样子。十七岁的少年,一张脸俊逸神飞,在月光下肌肤白得像玉,又比玉多了润泽,一双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双眸漆黑,有如寒星,薄唇微微抿合,神态沉稳。战场上,一身不出世的武功,战功卓著,曹澈暗自感叹,英雄出少年,这个年少老成的少年,必为将星。
无论是连祈峰还是连皓都未曾想过,与南召这一仗,竟是一打十一年。
南召联合南边几个小国,边戎人民本就善战,再加上南召而今有如神助的二皇子丰炎的指挥,这一仗竟已打了一十一年。
十一年间,也已让连皓成长为值得众人依靠的少将军。
十一年间,大兴景帝巡游江南,遇江南节度使杨素修之女杨凤绮,德言工容,皆为翘楚,惊为天人,次年立为皇后,十六岁的杨家女母仪天下。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逝流年,负韶华,此去经年,又当是怎般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