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摸不到边际的黑暗,随着“吱呀”一声,从被推开的门缝中透进了一缕光亮。
郁修拿着火把在黑暗中走着,极窄的地牢,只能听见郁修一人的脚步声和火把燃烧的声音。在不知道转过了多少个弯角后,郁修终于停在了一个牢房之前。这是一个收拾的极其干净的牢房,普通房间里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其中不少还称得上上品,如若不是它处于地牢深处,谁都不会认为这样一个房间是一座牢房。
举步走进牢房,郁修极轻的走到床边,将层层幔帐拂开,慢慢蹲下身子,细细凝视着眼前安静沉睡的人,那是一个很温婉的女人,尽管沉睡着,也能让人感到一种杏花春雨,泼墨江南的气韵。
伸手轻轻抚了抚女子的脸庞,郁修喃喃道:“阿婧,阿婧……”
过了一会儿,一只素手缓缓覆上了郁修的手,郁修微微震了一下,才道:“吵醒你了吗?”
阿婧冲着郁修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阿婧,”郁修将那碧玉色小瓶子中的解药喂进阿婧口中,然后猛的拥住阿婧,颤声道:“我们,可以离开了……”
抬起手回抱了郁修,阿婧心下却是凄然。自牵扯入了回纥王宫,她便成了牵制郁修的关键。郁修是一柄利器,回纥曾经有多少王公贵族利用她让郁修俯首,恐怕郁修自己都数不清楚。大丈夫受制于人,却无力反抗,这种痛苦,她没体会过,也想象不到那是怎样一种无力。但郁修都一一承受过,只是,为了她。
郁修说过,他与六王子商定过,只要替六王子做完最后一件事,他们就可以离开了,现在他做完了,要带她走了,她却走不了了。她要怎么开口,怎么告诉这个爱了她二十年的男人,这十年中,为了使郁修臣服,她从一个人手中被抢到另一个人手中,这之中被喂了多少药,没人能记得,绝不是六王子给的那一味解药可以解得,不然这地牢为何一点都不似牢房?她的身体早就坏了,好不了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已经到了,她要如何开口?
一切都是她的错,这一切一切从最开始就是错的,这个为她贻误了一生光阴的男子,还有她为之贻误光阴的那个人,到底逃不出宿命那只翻云覆雨的手……
“阿婧,想什么呢?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郁修拉着阿婧想要起来,阿婧却是一个踉跄,还好郁修反应迅速,将阿婧一把捞起:“怎么了?”
“没什么,睡得久了,脚有些发麻。”阿婧苦笑一下,心道:合着这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吗?复而抬头说道:“师兄,可愿背背妹子?”
郁修闻言一愣,接着便笑开了,将阿婧负于背上,慢慢往外走去。
阿婧如何感觉不出郁修那微微的一震,以郁修的武功修为,无非是真心压抑,如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这多像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跟着郁修和行之哥哥漫山遍野的跑,累了,就趴到他们中一人的身上,一晃一晃,便看遍了满山风景,从春到秋,从夏到冬。
将下巴轻轻搁在郁修肩头,阿婧闭上眼睛,只希望着,这条路可以再长一点,最好,最好永远走不到头……
再睁开双眼的时候,阿婧犹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坐在马背上,而眼前是茫茫万里瀚海之沙,所以,她,她竟已经离开了那座困了她十年的金色牢笼,十年岁月,竟也就这么从指间划过……
郁修从身后揽着阿婧,轻轻问道:“阿婧,你想去哪里?”
阿婧摇了摇头,她哪里也不想去,只喃喃道:“就这么走着吧,走到哪儿,便是哪儿……”
是啊,走到哪儿,便是哪儿,从前,我们总说要浪迹天涯,却总是为这为那未曾如愿,而今总该为自己走上一遭。
“师兄,给我讲讲吧,这十年里……”过了一会儿,阿婧轻声说道,此时她倚在郁修怀里,抬头看见的便是郁修刚毅的下巴,她,是真心实意的心疼这个男人,想要知道,他究竟为她牺牲了多少。便是今生偿还不了,也要牢牢记得,记到下辈子,下下辈子。
郁修本来不欲说出来,但低头便是阿婧如水的目光,那是他一生都拒绝不了的温柔,于是,十年激荡便也只化作唇齿间的一个故事。
柔柔叹了口气,阿婧知道郁修素来疏冷狂傲,便是滥杀无辜,都比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多了份磊落,况且,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救出自己。这一份执着,是她的幸还是不幸,她不知道,但这个人,她确是怎么也放不下了。
郁修只是寥寥数语,就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一般,阿婧也只是静静听来,唯在这个故事的尾巴,惊道:“行之哥哥的侄女儿?”
果然,只要与容行之有上丁点儿关系,你都会在意,无论我做了什么,都还是比不了容行之。郁修用力攥了攥手中的缰绳,这些,他二十年前便知道,而现下体会来,心中还是弥漫着一种消散不掉的顿顿的疼痛。
可是,这一次,郁修是真的想错了。
阿婧想到的不是容行之,而是容晋之。她还记得三十多年前,家道破败之后那个眉目温润的大哥哥牵了她的手,将她带到小桥、水榭的院内,然后在斑驳的树影下,才是行之。一晃几十年都过了,她却没来得及再见容家大哥哥一面,容家大哥哥便已在两年前化为烟尘,一抔黄土,掩去万千风流。而今,她怎么能让他的小女儿为了她遭此命运?
“师兄,帮帮那小丫头吧,若是,若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合着她该叫我一声‘姑姑’的。”阿婧浅浅一笑,眉眼弯弯,江南仿若在刹那间移步大漠,现于眼前。
或者是婶婶吧。郁修在心里默默补了这么一句,若这一切没有发生,合着你是该嫁予容行之的。忽然想到,容家那小丫头也唤过自己几声“叔叔”,若是阿婧嫁了自己,她也该唤一声“婶婶”吧。郁修微微摇了摇头,却也知道自己定然会帮帮那小丫头的,他永远也拒绝不了阿婧,永远。
可是,郁修做事从来不会后悔,他既然帮了回纥六王子,就不会再从六王子手中将容婉衿带出来,所以,他要去找凤千袭。
马儿在大漠中悠悠三日,郁修已经能看见敦煌高大的城墙,抬头看看天幕,还有几颗稀星挂在天边,再过不久,太阳就要升起来了。郁修携了阿婧便在大漠中穿行,师门不外传的轻功步法“关山月”一出,转瞬人已在城门之下,守城门的哨兵只觉得两眼一花,郁修已经晃进城中。身上带了一个人,郁修能躲过哨兵,却绝不可能在眼下高手如林的先敦煌刺史府里完全隐匿行迹,翻过了墙头,直接闯进千袭的房中。
在郁修踏上回廊的第一步时,千袭就知道有人来了。事实上,千袭已经很久没有合眼了,即便毒素一分一分侵蚀着身体,即便内力一丝一丝的流失,千袭还是没有办法入睡,没有衿儿的下落,他如何安心?
交手了几次,千袭自然很轻易的听出来者何人,他身体康健时尚不能奈他何,更何况是眼下的这种情况,所以,千袭连斜斜靠坐在榻上的姿势都没有换,只静静看着门口,看着郁修走进房间。
毒是郁修下的,郁修自然知道蒲磐的厉害,但这蒲磐是越到最后越是厉害,郁修也没想到不久前还是惊采绝艳的小公子会在短短十几日内清减至此。可蒲磐无药可解,就算他是施毒之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已至此,郁修也只微叹道:“回纥皇宫。”说罢出手如电,点住千袭的睡穴,这孩子再不休息,别说是将那小丫头从龙潭虎穴中带出,便是回纥皇宫也闯不进去。
阿婧望了望已然闭目沉睡的千袭,心道:孩子,坚强些,你和她,一定要比我勇敢,比我坚持,才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