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陌卿灵前一直呆到了傍晚,千袭才浑浑噩噩往回走,却是不知不觉走到了婉衿门前。千袭不自觉的抬起了手,在指尖触碰到门扉的瞬间,又徒然放下,转过身去。那个姿容绝代的女子现下仿佛已经化身为洪水猛兽,千袭没有一丝一毫的勇气去面对,好像只要再看婉衿一眼,在下一刻千袭就会忍不住一掌劈死自己。
刺史府除了被焚烧的前厅时重新修筑过的,其他地方并无多少改变。当年婉衿强要了书房做闺房,所以千袭一转身便看见了那棵胡杨,走到树下,千袭抬手抚了抚如今已经粗壮的树干,只觉得心中抑郁,若是能回到儿时,那多好,没有生死,没有烦恼。如果可以,真想永远不要长大。跃到树上,千袭靠坐而下,清风拂过,只有树影摇曳。
如若不是一颗心还停留在之前痛彻心扉的那一幕中还未回魂,如若不是怯懦的不知如何面对婉衿,千袭决计不会察觉不到房里早就空无一人。
靠坐在树上,远远看着两个小丫头正往这边走,千袭忽然很羡慕她们,她们可以那么名正言顺的走进她的闺房,自己却再不能进去看看她。
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的讲着话,千袭本没有在意,直到一句“……容小姐未醒时一直喊着‘爹爹’……”窜入耳中。
不要是这样,不是这样的,老天,你不能那么残忍!
千袭心胆欲裂的从树上窜下来,几乎是狰狞着拦住了那两个丫头:“你们,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如此声色俱厉,两个小丫头顿时吓得脸色发白。
乱了心跳,失了分寸,千袭后退了一步,连声音都在颤抖,想确切知道却又怕被自己猜中那最坏的情况。
看着小丫头一张一合的嘴唇,千袭几乎觉得眼前发黑,他千瞒万瞒却在最不该的时候让婉衿已经知道了容大人离世的消息。而他自己居然,居然非但没有陪着她走过这一劫,还做了那雪上的寒霜。自己决然在这个时候,那样决绝的离开了她?
总想做最能保护她的人,可到了最后,却成了伤她最深的人。
几乎就是在同时,千袭忽然发觉四下除了自己和两个小丫头,竟然没有第四个人的声息。
颤抖着推开婉衿的房门,最后一丝侥幸也被粉碎。
很快,刺史府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千袭在听罢回报的“没找到”三个字后,所有的冷静都消失殆尽,连思考都不能,只知道自己要去外面找,脚步凌乱的跨出门槛时,几乎被绊倒,扶了千袭一把的是步清风。
看着千袭跌跌撞撞向外跑去的背影,杜玄喃喃道:“他这个样子……”
“让他去吧,不然会疯的,况且这个时候谁拦得住他?”步清风多多少少能猜出千袭做了很么,毕竟何陌卿去的时候他在场,眯了眯眼睛,心道:你也就是个榆木脑袋,现下悔不死你?跟着转身吩咐人到城里继续寻找。
半日下来,千袭才零星打听到昨日城西守军好像见过婉衿,待找到昨守城门的守军时,千袭已经有些脱力,而后头昏眼花的跨出西城门,除了一望无际的黄沙,什么也没有。
衿儿,这万里黄沙,你究竟是跑到哪里去了?
就仿佛有一只手死死拧住了心脏,疼得让千袭忍不住将腰弯下,然后再守城士兵惊呼中失去意识。
千袭,我很想你。
一步一步,一步又一步,婉衿莲步轻移向前,心中除了这个念头,什么都没有。
回忆适才,被郁修带着狂奔了一日夜,再抬眼时,眼前出现的是巍峨宫殿。
“郁叔叔,这是……”
“回纥皇宫。”郁修掏了腰牌便将婉衿拖了进去。
皇宫,皇宫,婉衿没有见过大兴皇宫的样子,也不知道王公贵族的生活是怎生模样,但总是听过这样一句诗:“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那一刹,不是没有后悔,后悔、害怕、无助的感觉像是潮水一般扑来,瞬间将她淹没。可是,是自己将自己推到这种境地,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地,没有机会说后悔了的。
再说,不在这里,又要在哪里,哪里都没有他。
郁修将婉衿带进一处宫殿,便出去了。婉衿也听不懂这里的侍女在说些什么,便只能如木偶一般被皇宫里的侍女折腾着,沐浴、更衣、梳妆。
待郁修回来看见婉衿时,也是微微一愣,他此生面冷心冷,唯爱阿婧一人,但此时却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丫头,芳华天下无双,异族服饰丝毫掩盖不了她万种的风情。
婉衿跟着郁修在回纥皇宫里弯弯绕绕,不知转过了多少转角,终于来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之前,郁修示意婉衿自己走上去,长长的台阶尽头是一扇高大的门扉,门的里面就是那个费劲心机要得到她的人。
华丽的宫服衣摆迤逦拖在身后,婉衿一步一步,走的很小心,放佛一生的路途都浓缩在这百级的台阶之内。
千袭,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但现在我终于可以去做一点有用的事情了。
我被劫走的路上听到了一个故事,一个纠缠了三十年的故事,如果我能让它有个美丽一些的收梢,那也算是功德吧。
郁修淡漠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将婉衿带回那个她从未去过的江南:“三十年前,我随着师父下江南,偶然拜会了当年还在江南的容家。杏花春雨的水墨江南,我第一次见到阿婧。当时她正和容行之趴在后院一张石桌上习字。小桥流水,花红柳绿,都是我未曾见过的秀美。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么娇俏可人的小女孩,心里很欢喜,但却丝毫不知那将是我一生的情劫。那一年我十岁,容行之八岁,阿婧五岁。
接着容行之拜入师傅门下,成了我的师弟。而后我也就自然而然的知道阿婧是容家世交贺兰家的女儿,家道中落后,便被容家领回家中养着了。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三人常在山上玩做一团,很是开心,师傅却常常望着我们三人喃喃道:“冤孽啊。”我们谁也未曾当回事,现在想来师傅他老人家自是洞察天机,却未肯擅动天命。
等长大了些,我只道我欢喜着阿婧,阿婧却满心只有容行之,而容行之,说他不在意阿婧自然是冤枉了他,只是当时年少轻狂,一心只想浪迹天涯,塞上江南,决计不肯为女子所缚,安定下来看一样的天,一样的水。
容行之只顾他那个逍遥江湖的洒脱自在,阿婧只日日心伤的等着容行之的回顾,我也只死心眼儿的欢喜着阿婧。
师傅一直说我根骨奇异,自小习武都未遭遇什么瓶颈,自然而然成了一身武艺,未曾体验过什么‘铁杵磨成针’是什么个感受。唯一一次,便是在‘情’之一字上。我为阿婧做过很多事情,我不知是哪一件打动了她,总之,阿婧于我绝非无情。
可等我,等阿婧,等容行之都反应过来的时候,这条情路已无路可走。我和容行之都爱着阿婧,阿婧却不能只爱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阿婧爱容行之,却也放不下我。嫁了容行之,她于我有愧;嫁了我,她还念着容行之。这段情走进了死胡同,进退维谷,于是,她远走天涯,她谁也不见。
容行之素来比我豁达,他可以做得到师傅仙逝时那句‘相忘江湖’,我却做不到,一路追寻着阿婧,再后来一连串的牵扯,直至被牵扯入了回纥王室。
阿婧在他们手上,我为他们做过许多天理不容的事情,包括,背叛大兴。但我不在乎,为了阿婧,我什么也不在乎,只要能救回阿婧,我什么也不在乎。”
千袭,衿儿不是今日才知“问世间情为何物”这一句词,但却是今日才体会到这一句中蕴含的血泪。此生若不能与你相濡以沫,在衿儿心中于谁都是一样,即使如此,以己之身换我至亲叔叔悬心之人的安宁,无愧无悔。
素手抚上门扉,高大的门应声而开,婉衿眨了眨眼睛,生平第一次将已然泛出了眼眶的泪眨了回去。
抬脚迈过门槛的瞬间,婉衿回头看了看耀眼的阳光,忽然展颜一笑:站在这里,是慈悲也罢,冲动也好,甚至是报复,让你永生愧疚于我,但是千袭,这一刻,我很想你,很想,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