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衿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千袭已经搬了凳子,坐在一尺远的地方。
恍如一个冗长的梦,终于苏醒,婉衿的目光触及千袭的时候,眼中的光芒明显亮了一下,接下来却是迷惑的眼神。
千袭目不转睛的盯着婉衿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他明白她的意思,怎么坐的那么远?
是啊,这个时候,自己不应该是坐在衿儿身边,拉住她的手告诉她,没事了,我们回家了?
“千袭……”婉衿半坐起来,靠着床头,歪头唤了一声,却见千袭深深望了自己一眼,那一眼,仿佛便是要把那生生世世都望了进去,恍然已过百年葱茏岁月。
收回目光,千袭低下头,非常缓慢的说道:“衿儿,何,何将军牺牲了,为了救我。”
换做平时,婉衿会难过,会心疼,会拉过千袭告诉他,她还在他身边,他不是一个人。但今天,婉衿却觉得莫名的不安,不安得让她没有勇气去靠经千袭。
“他去前,我答应了他会好好照顾何姑娘。”没有顾及婉衿有什么反应,千袭自顾自的继续道,“我懂他的意思。”
心一分一分往下沉去,明明已经猜到,婉衿却还是艰难的扯出一个微笑:“什么意思?”
“我会……我会一直照顾何姑娘的。”千袭不敢抬头,只得咬咬牙,“也就是,只要何姑娘愿意,我便娶她。”
可是谁不知道何家的姑娘喜欢着凤小将军呢?
“所以……”慢慢蜷起双膝,想是回到了之前的那个晚上一样,婉衿将头埋在双膝上,轻轻说道。
话未说完,千袭便接了过去:“所以……再不能和你一起。”
所以,再不能和你一起看日出日落;
所以,再不能和你一起看花谢花开;
所以,再不能和你一起看天地浩大;
所以,再不能和你一起,直到白发苍苍……
所以,这般残忍的话,让我一个人说了吧。
指甲一点一点抠进手心,有血慢慢渗出,若是平时,婉衿定然是要嘟着嘴喊疼了,但此时却觉得没有心中疼的万分之一。
果然,猜到和亲耳听到是不一样的。
明知这个人素来冷静,不会因为一时冲动而胡言乱语,说什么便是什么,却还是不死心:“千袭,你在胡说着什么……”
“我没有在胡说。”千袭知道再在这里呆下去,自己绷不住的,猛地站起来,带倒了身下的凳子,凳子倒地时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听起来分外的响,似乎可以轻易将耳膜震破。
“衿……”生生将话咽了回去,“小姐好好休息,二公子过些日子便会回来,我先出去了。”
门开了,又关了。
婉衿将头从膝上抬起,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了,那个人,连背影都没有给自己留下。
有人为了你失去了性命,所以那个人泣血的遗愿,你一定会做到,不计任何代价。
你一直是这般,一个“义”字,可将一生轻掷。
所以,合情合理,找不到任何理由说一句你的不是。
可是,可是这样,我算什么,我算什么呢?从儿时直到今日的这些岁月,又算什么?
“小姐,千袭还在敦煌啊,没有走远……”
“从前,你什么都没有;而今,你有我了。”
“千袭,我们,下山吧。”
“长本事了啊,知道欺负我了。”
“衿儿,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都不会,我发誓。”
“下次你若拿给我,我一定吃。”
“你啊,身子还未全好就在这儿吹风,就那么想让神医也治治你啊。”
“你若想哭便哭吧,不会有人看见的,也不会有人笑你的。”
……
还有这些,这些被我一点一滴珍藏起来的时光又算什么?
你一点机会都不给我,我连挽留你的机会都没有,你便这样离开了我,自此你我相忘江湖?
心,一分一分被剜去,疼得彻骨,从胸口一路麻痹到指尖。
爹爹不要我了,你也不要了。
我究竟是做了何等十恶不赦的事情,让你们,一个接着一个的离开我?
原来,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便一往而深,到头来,终是虚空一场,却最是伤人,伤到最后,连哭泣都是奢侈。
千袭阖了门,却没有离开,脊背靠着墙缓缓滑下,终是坐在了地上,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话是自己说的,事是自己做的,现在后悔、自责,能去找谁?
找苍天吗?去问问它,问它要一份幸福为何如此困难?为何要如此死死扼住我们的咽喉,连挣扎都不可以?
扪心自问,如若可以不死,便是一生愧疚,也万万不会与何姑娘有过多牵扯。
凤千袭一生只爱容婉衿,从始至终,不曾改变。
只是,蒲磐之毒无解,只有四十五日,不,是四十四日的性命,如何去承诺衿儿的一生一世?自打懂事以来,为了衿儿,什么都可以做,只要她好,自己便是罪恶滔天也无妨。所以,与其让她在自己死后用一世芳华来悼念自己,不如现在让她去痛,去恨,然后去遗忘,而后重获新生。
此一时之痛,总是要比此后一世之痛好上许多。
如果,真的有三生石,我一定亲手刻下我们的姻缘;
如果,真的有忘川河,我一定不去喝忘尽前尘的河水;
如果,真的有来世,我一定带着今生的记忆去寻找你;
如果,下辈子还能遇到你,我一定不再放开你的手;
如果,还有如果……
挣扎着站起来,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会窒息的。千袭跌跌撞撞扶墙而去,拐过一个弯,却是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喉头一热,便呕出一口鲜血。望着手上的点点猩红,千袭忽然笑了出来,容子陵昨日走之前才嘱咐不可大悲大喜,今日自己便把所有的事情搞得一团糟,也罢,终是伤了最爱的人,早死晚死都是要死,无所谓了。
没有目的的继续往前走,却是在恍惚中来到了何陌卿的灵堂,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千袭觉得煞是晃眼。拦住身边一个不知给谁送茶水的小丫鬟,拿过了茶水,小丫鬟莫名其妙的看了千袭一眼,又重回厨房拿茶水。
而拦路抢了茶水的千袭则四下看看了,找了个墙角,很仔细的用茶水将手上的血渍冲掉,沾了血是不能进灵堂的。
千袭跪在何陌卿灵前,很久都没有起来,千袭忽然想起了邓耀,他是笑着去的,他死后可以坦然面对孙永桓,因为泉州回来了。而自己呢,无法面对容大人,大公子,甚至,连何陌卿都不能面对,不说自己心里只有衿儿,便是这只剩四十四日的性命,自己要如何好好照顾何木槿?
曾以为,自己的豪情,自己的愿望会慢慢全部实现,可到头来,却是壮志成灰,辜负众人。这样想来,只身黄泉,也不是那么残忍。
微微转头,便能看见灵旁一身素服的何木槿。千袭还记得这个很不一样的姑娘,那么细心的给自己买过包子。只有何陌卿一个亲人,自己却让她永远失去了,连最后一眼都没看到。她一直都那么安静,默默的喜欢自己,正如她现在默默的悲伤,从未曾怨过谁。
千袭慢慢走到何木槿身边,蹲下身子,拿了些冥纸烧到火盆里,然后抬手将何木槿脸上的泪水拭去。
是了,这个人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所以,自己的泪水,他也不会再管。不知何时站在灵堂外的婉衿,终于任泪水模糊了视线,然后很安静很安静的离去,就像她来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一样。
只是,婉衿没有看见,灵堂里面的那个人,在她转身的瞬间,苍白的脸色,紧握的拳头,撕裂的心痛……
这里是婉衿最熟悉的刺史府,最幸福是在这里,最痛苦也是在这里。心心念念想了许久,回来的时候,得到的却是一个接着一个痛苦。原来,就算回来了,有些事情,也是回不去了,再回不去了。
熟门熟路的跨出了刺史府的大门,婉衿向西边走去,走过内城门,走过外城门,眼前的是万里黄沙,这边是回纥退去的方向,那么,那个人也一定这里。
郁修绝对没有想到婉衿会自己从铜墙铁壁般的敦煌城走出来,昨日没有追上容子陵,他便一直隐匿在城门外,预备伺机而进,却完没有想到婉衿会自己送上门来。
看着眨眼间忽然现身的郁修,婉衿竟然微笑了一下:“郁叔叔,那****说的事,可是骗我的?”
郁修有些惊异,婉衿竟然真的喊了他这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一声“叔叔”,虽然不知道在婉衿身上发生了什么,但郁修能清晰的感觉到眼前这个小丫头不对劲儿,愣了一下,郁修才道:“我没有骗你的必要。”
婉衿想了想觉得也是,以郁修武功修为,的确没有必要编那样一个忧伤的故事来欺骗自己,于是开口道:“那么,你带我去吧,用我去把你的、二叔叔的‘阿婧’换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