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景帝十三年秋,距离敦煌城破一年半的时间,这片土地又一次燃起战火。一连三天,数次交锋,敦煌却是久攻不下。
步清风和千袭等人商讨完明日的攻城策略时,月已中天。步清风坐在案前,手中紧紧今日飞鸽传来的消息,心惊肉跳。值此关键时刻,他要如何告诉凤千袭和容子陵这个消息。便是他小人了吧,此时万不能说,待到攻下敦煌,他定然倾尽所有,找回容家小姐。
而千袭也了无睡意,静静坐在自己帐外擦拭长剑,夜风吹过,扬起了他几缕碎发。何木槿在不远处看了千袭许久,终是忍不住上前道:“凤将军,敦煌,你也别太心急……”话到嘴边,却是语无伦次。
千袭抬头看看何木槿,温文一笑:“我知道,多谢何姑娘。夜里风大,何姑娘赶紧回帐歇着吧,被风吹凉了可就不好了。”
何木槿再看千袭一眼,有些怅然的回帐了。千袭这才悠悠开口:“还不出来,二哥。”容子陵这才从大帐后侧身而出,坐到千袭身旁:“我又不是故意站在那里,不过是正巧赶上何二姑娘‘诉衷情’,我出来岂不尴尬?”
“什么跟什么。”千袭皱了皱眉头。
“我就不信你瞧不出何二姑娘的心思,这一路上的,长眼睛的怕是都看出来了。你说这敦煌久攻不下,我还是敦煌刺史的二公子呢,她怎生不来安慰安慰我?”容子陵斜了千袭一眼。
千袭叹了口气,他又不是呆子,怎会感觉不出来,嘴上却依然说道:“此事切不可乱说。”
容子陵“哼”了一声,却也是对这个话题没有多大兴趣,目光一转向着敦煌,“回纥人很清楚,一旦守不住敦煌,他们就彻底完了,大动干戈许久,却一无所获,元气大伤,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现在敦煌被围成了铁桶一点也不奇怪。何二姑娘说得对,咱们都急不得。”
“恩,我明白,这么长时间都等下来了,不差这一两日。”千袭依言点了点头。
“想我家小婉儿不?”容子陵忽然话锋一转,笑得很坏。
千袭很嫌弃的看了容子陵一眼,不过他对容子陵说话时可以瞬间从张三扯到李四的本事一直佩服的很。
此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婉衿,就在敦煌城,原来的刺史府中。
婉衿被一个人高马大的回纥女人连拖带拽的走在刺史府的小路上,就像做梦一样,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像这样回到梦里见过了无数次的家。到底是怎么回事,谁能告诉她?
路过前厅的时候,婉衿看着明显重新修筑的房屋,愕然道:“这里,怎么回事?”
那个回纥女人瞪了婉衿一眼,毕竟没有一个女人愿意看见比自己美上许多的女人,然后用一口生硬的汉话回答:“原来住在这里的大人殉城的时候,烧了屋子,当然要重新建,不然我们图罕将军怎么住?”
那一刹,婉衿只觉得九天惊雷,滚滚而下,直直劈在了自己身上,生疼,生疼,从来没这么疼过,怎么会这么疼,是谁在她的心上剜去了一块?
“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回纥女人见婉衿停住了,又狠狠拽了婉衿一下。婉衿被猛地拽摔到地上,却连身上疼都不知道,只知道死死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你说的,你说的可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快走!”那回纥女人将婉衿扯了起来,直到把婉衿扔进了一间屋子。
“那就是敦煌刺史的女儿?”一个虎背熊腰的回纥大汉站在二楼,望着婉衿远去的方向,缓缓说道,汉话讲的很是不错,“我听过很多传说,只有这一次,传说是真的。”
“不管传说是真是假,图罕将军,我只是在此落一下脚,明日便会把她送给小王子。”站在他身边的人正是郁修,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她是小王子要的人,她再美,你再中意,都是碰不得的。
名为图罕的回纥将军没有说话,毕竟看得到吃不到,还是像他这样为回纥屡立战功的大将,心情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过了一会儿图罕忽然转头看着郁修开口说:“我很好奇,城破那****是如何逃脱的?”
“自然有人救她。”郁修会想那日景况,还有前些时候潼关将军府,只觉得这小丫头运气极好,所有人都是拼上性命相救,无论什么时候,而……想着不禁握紧了拳头,“这人你还熟得很……”
“怎么可能!”图罕虎掌一拍,二楼镂花的围栏一阵摇晃。
“怎么不可能,从潼关一路打过来,搅得你们夜不能寐的人,你还认不得吗?”
“大兴的江宁王步清风?”
“不是他。”
“他身边的那个凤小将军?”
“将军英明。还少不了带上当年刺史府的二公子。”郁修幽幽说道,容行之教出的好徒弟,真的是好徒弟。郁修扪心自问,此生只羡慕甚至是嫉妒过容行之一人,从前是,而今依旧是。抬头望望槛外的天空,月色这是迷蒙,丝毫不见清朗。
婉衿一个人被锁在这间曾经是自己家客房的屋子里,没有蜡烛,没有油灯,除却一丝月光,什么都没有,若是换在从前,自己一定喊着害怕了,今日却是一丝一毫都没有惧意。敦煌的秋夜素来凉的很,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双手双脚都冷得麻木,婉衿才慢慢摸着爬上了床,缓缓的坐到床靠里的角落,双手环住双膝,头埋在膝上,整个人缩成一个小小的球。
就这么缩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婉衿忽然抽动了双肩,泪水终于可以涌出。
原来,原来,爹爹早就不在了。只有自己不住的做着白日梦,幻想着还能有一天,可以扑回爹爹的怀里,跟他撒娇,看着他宠溺的表情,明明很是无奈,却是含着笑点头答应自己要求的样子;还能有一天,让爹爹牵着自己到她从未见过的江南,看水看莲看青石板,还有爹和娘的故居,和娘的墓碑;还能有一天,他们一大家子的人坐在一起,好好吃一顿饭,看她跳一支舞;还能有一天,自己凤冠霞帔的那一日和千袭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磕上三个头……
为什么什么机会都不给我,我什么都没有为爹爹做过,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要这样,见不到娘,连爹爹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为什么要让我回到这个地方,没有了爹,这个家什么也不是了,不是吗?谁都不在了,为什么还要让我回来?
爹爹,女儿,回来了,你怎么不在了呢?是不是女儿离家太久了,你生气了,所以再也不像小时候抱着我,说我是你的骄傲,是你最宝贝的女儿;再也不会手把手教我写字、读书;再也不会远远看着我顽皮,眼角眉梢却带着笑意;再也不会刮着我的鼻子说我精灵古怪了;再也不会出门回来给我带还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儿,将许许多多动听的故事;再也不会在我生病的时候拿糖来哄我,让我乖乖吃药……
明明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你怎么能不在了呢?
你是不是再也不要宠着我,溺着我了?
爹爹,女儿错了,女儿以后一定乖乖的,很听话,很听话,你回来吧,你回来吧。
爹爹,你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