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兆一役,大兴将士势如破竹,无往不利,不过三个月便依次收回天水、定西、金城、武威、张掖、泉州,只剩——敦煌。
是夜,千袭独自跪坐在一座孤坟之前。
“因酒误事,敦煌的酒是我一生战殇,我曾发誓大战之前,滴酒不沾,今日确是要陪你喝上一杯。”对着那冰冷的墓碑,千袭缓缓倒了两杯酒。饮下一杯,另一杯洒于墓前,迅速渗入了黄土之中。千袭忽然觉得不管这个人生前如何,谁都不能阻止那一抔黄土掩去所有,终归尘土。
闭上眼睛,白日的那一幕又回到千袭眼前。
当千袭赶到那个成日与自己斗嘴,仿佛还没长大的孩子身边时,他身上已经没入了四支羽箭,还犹自支撑着不肯倒下。千袭和容子陵一左一右扶住了他,容子陵探了探他的脉,对千袭摇了摇头。
“凤……千袭,你还记……不记得……”
“别说话,邓耀,你别说话……”千袭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还记得,从前,你说要,要,撤退,我……不服……你说‘死在泉州……没有意义,阻止,阻止不了回纥的攻势。我们……要……折损回纥的……兵力,然后,活下去,活着到……潼关去,再把,再把回纥打……打,回去’。现在,现在……泉州,泉州,回来了,回来……”
千袭只觉得手上的重量越来越重,那个长不大的孩子,在他心心念念,念念心心的泉州,含笑而去。
他怎么可以这样,泉州才收回,就急着卸了责任,他难道不知道打江山易,守江山才难吗?千袭愣愣的望着这个不再会睁开眼睛的自私的孩子,从今而后,所有的悲戚哀伤,都与他无关。
忽然一只手搭上了千袭的肩,是容子陵,“走吧,该回去了。”
“恩。”抱住邓耀的尸身,千袭挣扎着站起来,他站的不好看,却还是稳稳的站了起来。
“葬在这里吧,让他永远看着他的泉州。”风中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
于是,泉州少了一个守城副将,多了一座立于高地坟冢,来年也许会长满青青草。
从潼关聚首开始,直至今日,无数次的在生死一瞬相互扶持,无数次的在刀光剑影中相视一笑,无数次的一起受伤流血,无数次的一起欢乐悲伤……在大军开拔前往敦煌的前一天,众人一同在邓耀墓前,静默。转身离去的时候,步清风拍了拍千袭的肩,道:“不日的敦煌收复一役,你来做先锋,如何?”千袭一愣,接着心中一阵感动,终究,终究这些同生共死过的人,是懂他的。
百里之外的潼关将军府,杜夕月看着婉衿满心欢喜的侍弄她种的那棵梧桐树,很是不解:“也不知你一天到晚,哪来的劲头儿?”
三个月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又没有深仇大恨、利害关系,玩不到一起才奇怪。婉衿抬头笑笑,故作神秘:“这是,秘密。”歪头想想,婉衿又道:“你看,它是我种,我看着它发芽,长高,就像自己的孩子长大了。王妃姐姐,你不想小世子吗?”
琮儿?杜夕月心中微微一动,说不想是假的,到底是自己的血自己的肉;说想,杜夕月又不愿意承认,不是与自己爱的人的孩子,打生下来自己就不大带他,正反王府里宝贝他的人多的数不过来,犯不着自己操心。杜夕月没好气的回了一句:“你哪天要能不戳我脊梁骨,我就谢天谢地了。”婉衿总想着,人都劝和不劝分,步王爷待杜夕月又是真心的,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何苦呢。但看杜夕月这样,也只能偷偷吐了吐舌头,作罢了。
忽听得身后陆璇玑一声娇咤:“什么人?”话音刚落,腰间藏冰鞭已然抽出。陆璇玑心中暗暗叫苦,习武之人的声息,此人竟能隐藏的如此之好,近她周身三尺,她才感觉到有人,来人武功高她绝对不是一点。然而眼下整个将军府无一高手在,单靠自己和一干护卫要护着两个一点武功都不懂的大小姐,求救无门,如何是好?
银鞭乍然而起,来人竟空手生接银鞭,下一瞬陆璇玑只觉对方刚猛内劲随鞭而来,万不得已勉强脱手银鞭,不然自己定然被那内劲伤及心脉。
“陆沉山庄?若是陆昌桦使出这招‘夜阑珊’我空手接来,想必这只手也便废了,不过你还差了这么二、三十年的功力。”来人看看踉跄站定的陆璇玑,淡淡道。
陆璇玑闻言周身一震,脱口问出:“你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识得我爹?
来人未回答,只是旋身扑向婉衿,陆璇玑劈掌相隔,“喀拉”一声,站在一旁的杜夕月都清晰的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顿时花容失色,眼见下一招也许便是夺命一招,婉衿忍不住惊叫:“不要!”
婉衿再不懂世事,她也能认出这个人便是三番五次要带走她的人;婉衿再不懂武功,她也明白这个人既然能连番重创千袭和步王爷,那此时只有陆璇玑一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周全;婉衿再未涉谋略,她也能权衡只有自己站出来才能减少最大的伤亡,她怎么能让这个人伤害王妃姐姐和陆四小姐。
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集中于婉衿一人身上,婉衿抿了抿唇:“不要伤害其他人,我跟你走。”眨眨眼睛,想把眼泪眨回去,却还是很不争气的滑出了眼眶。来人似乎没有想到婉衿会如此,先是一愣,接着掠起婉衿,飞身而退。
陆璇玑右手按着被内劲震断的左手臂,眼睁睁看着那人一个闪身,在墙头消失。过了半晌,杜夕月才颤动着说:“快,快,飞鸽传书给清风,告诉他。”自然是要告诉步清风,若是凤千袭或是容子陵获悉,关心则乱,怕是什么都没做便自乱阵脚,这点头脑做了五年王妃的杜夕月还是有的。
婉衿不知道她被那人横搭在马上日夜颠簸了几日,便是敦煌城破后她也从未受过这种罪,眼下已是花容憔悴,浑浑噩噩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然隐隐约约看见了黄沙,空气中熟悉的干燥味道告诉她敦煌就在眼前。
夜,婉衿靠在兰畹身上,想来那人倒也本事,那日劫走了她还不慌不忙从马厩顺手牵马,将这匹名驹顺来当坐骑。几日下来,婉衿已从最先入骨的恐惧转变为现在的麻木,婉衿咬咬唇,向那个正坐在火堆前烤野兔的人问道:“你到底是谁?抓我做什么?”正反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总不能死的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一身玄袍的中年人闻言,踱着步子到婉衿跟前,将烤好的野兔递给婉衿,婉衿没有被他缚住手脚,依这人的武功,以绳相缚确实多此一举。婉衿接过兔子,小小咬了一口,还是倔强的抬起已满是灰尘的小脸:“你是谁?”
“小姑娘还挺倔强!”玄袍人“嘿”了一声,接着道,“郁修,与容行之同出一门,说来你也该唤我一声郁叔叔吧。”
无论怎般,婉衿都未想过这人竟是这样的身份,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郁修已然拿出了两块儿玉佩递到了婉衿手上,婉衿如何不认识:“这是,二叔叔的。”
“我与容行之武功相当,怎生能拿到他的贴身玉佩。那方形镂花的是师门的,我与容行之同出一门,他有,我自然也有。”郁修摸了摸婉衿手中的那块方形的玉佩,转而又将手移到另一块上,“至于这一块,你看清楚了,凤为雄,凰为雌,容行之手上的是凰,你手上的是凤。这,也是我抓你的原因。要你的不是我,我只是要用你去换我要的而已,不要怪我狠,有些事情,由不得人去选择……”郁修说得似一声叹息,另一只手却死死抓在婉衿手臂上,很疼,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