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英雄出少年,段梧到底是输不起,是他先去找连皓开了口,而连皓也一直在等这么一刻。一大一小两只狐狸打着哈哈,说不上谁比谁更狡诈。
兵符还没到手,粮草也没带出蜀川,段梧提出的任何要求,连皓自然一一答应,当然也包括——娶他段梧的女儿段淑郁为妻。
待段梧心满意足的离开时,连皓才放松了紧紧捏着茶杯的手,只是可怜了那上好的瓷釉茶杯,已经被生生捏出了几道裂痕。段淑郁,段淑郁,淑郁,“芳香沤郁,酷烈淑郁。”“淑郁丽芳远,悠扬风日迟。”是个好名字,也应是个好姑娘,就是偏生成了段梧的女儿,也就成了这样一个无力掌握自己命运的悲哀的棋子。
三日后,连皓回到了云南王府。
其实,连祈峰早在南召退兵却找不到连皓之时就猜到了儿子的用意。至于没有派人去把连皓追回来,眼下大兴烽烟四起,东南有汤书亚自立为王,西边回纥未平,而帝都有肃王,有左相,恐怕早已成为一个空架子,这是其一;而儿子的翅膀早就长硬了,他要过什么样的人生是他自己的选择,这是其二,再者如若一番争斗后能使天下太平百年,也未尝不是功德一件。
书房中,连祈峰看着自己优秀的儿子,心知,他早就长大了,展开了他一双翅膀,就算阻止,他也是不会听你的。所以,连祈峰也只是沉默的望着连皓,心里一时万般感慨,曾经在襁褓中依依呀呀的小婴儿如今已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了,最后也只是说了一句:“还记得十年前爹和你说过的话吗?‘你自己选择的路,就算再苦再累,你都没有后悔的权利,只能走下去。’而今,爹再送你一句话,你想去的那个地方,是必须舍了很多东西,才能到达的地方。你自己,好好琢磨吧。”说罢,连祈峰看都未看连皓一眼,便起身离去。
连皓本以为爹骂他大逆不道。会把他吊起来打一顿,会全力阻止这件事,却从未想过,爹爹只淡淡说了这么几句话便任由自己去了。其实,就算爹爹反对,自己也会不惜一切的去做吧,爹爹怕是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未加阻拦,知子莫若父,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一时间,连皓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处,只愣愣站在书房里,一遍又一遍回想着爹爹说得那两句话:“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就算再苦再累,你都没有后悔的权利,只能走下去。”“你想去的那个地方,是必须舍了很多东西,才能到达的地方。”
除却段梧、连祈峰,姚凯是第三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连皓这样生性薄凉的人,能有一个推心置腹的人不容易,而姚凯就是这个难得的人。姚凯一直是知道连皓志在天下的,他只是没有想到连皓的动作会这样快。看着连皓深沉的双眸,姚凯忽然很想念十年前的连皓,那时的连皓,与现在一样雄心壮志,与现在一样热血豪迈,只是,曾经口中所说的“万古流芳”与“建功立业”变成了如今的权力与欲望……
在姚凯叹息的同时,连皓何尝不是在感慨,十年的时光,自己变了太多,早就不再是曾经那个一心要把回纥打回老巢的热血沸腾的小王爷了,自己的抱负太大,大的只有这个天下装得下。而姚凯,似乎从来没有变过,永远那样直爽,战场上杀敌无数,却是个很单纯的人,干净、纯粹,年少时的热血犹在,不像自己,杀人杀得自己血都冷了。但是,也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和自己成为兄弟。
“你,如果不愿意,我,不会勉强。”终于,连皓慢慢开口说,毕竟,这是个万丈深渊,跳下去,就绝对回不了头,可能流芳百世,也可能遗臭万年,而他不愿逼姚凯。
姚凯何尝不知这事是多么严重,但他也很清楚,刚刚那句话,对于连皓这样的人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自己终是狠不下心来,让这个人独资去面对一切,于是,姚凯也不管身份地位什么的,抬起左手按在连皓的右肩上,说道:“你想要天下,做兄弟的,陪你。”
听到这话的一霎,连皓只觉得眼眶一热,他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一时间豪气顿起,用左手按住姚凯搭在自己左肩的左手,说道:“好!我们兄弟俩去把这天下打下来!”
一个月后,连祈峰上疏朝廷,乞骸骨;次月,其子连皓袭云南王封号。
三个月,新封的云南王连皓迎娶蜀川刺史段梧之女段淑郁,而段淑郁的嫁妆,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绫罗绸缎,有的只是一面小小的玄铁令牌,正是兵符!
然,五个月,整整五个月,烽火潼关路。
自泉州被破后,张掖、武威、金城、定西、天水、京兆一一被回纥铁骑踏平。张掖刺史、金城刺史、天水刺史殉城;泉州刺史、京兆刺史逃逸;武威刺史不知所踪。武威守将、定西守将、天水守将、京兆守将战死。转眼,半个大兴已被回纥收入囊中,潼关近在眼前。
因为事前便留好了退路,泉州大半兵力得以保存,而之后的每一步都抢在回纥之前,所以张掖、武威、金城、定西、天水、京兆亦都如法炮制,这个原先只有百来人的队伍而今已有近五万人。
虽说都是各城的正规守城之军,但加上敦煌的百人小队,八座城池的士兵放到一起,也算得上乌合之众。若是无首,纵然群龙,也定然是一击即破。眼下大敌当前、前路茫茫之际,再去争功全然没有意义,泉州守将孙永桓,张掖守将杜玄,金城守将乔磊再加上定西刺史关少衍齐齐把义军之首这顶帽子扣到了千袭头上。
护短是人之常情,自家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这是人之常情。就像邵宣林对这个结果就满意的不得了,在他看来,凤千袭当年就像是神兵天降似的进入了敦煌守军,短短四年从一个平头小兵坐到了昭武校尉的位置上,还有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更不用说谙熟用兵之道;而孙永桓和杜玄则是不带任何情感的真心欣赏千袭,临危不乱,分析形势透彻,冷静克制,两人直直感叹时势造英雄;至于乔磊,他根本不想要那个位置,吃力不讨好,累死人不偿命;而定西刺史关少衍是读书人,他考虑的更多是孙永桓、杜玄、乔磊都是将军,这个位置给谁,剩下的军士定然都不服气,所幸给了那姓凤的小子,正反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将才。
于是,在各人处于各自考量的情况下,在千袭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这只义军姓了“凤”。
显然,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子,论军衔,论资历,论家世,似乎没有哪一点可以服众,但各家将军一致这样决定,也便只得这样。不过既定的事实也杜不了悠悠众口。
此时众人距潼关不过一日路程,在野地扎了营帐,千袭望了一圈才看见婉衿在不远处的小河边。
“一个人站着这里做什么?”千袭走到婉衿身边,给她披上一件披风,却看见小丫头眼眶发红,明显刚刚哭过,“这是怎么了啊?谁欺负你了?”
“千袭,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还有大家为什么要把你说的那么难听?”婉衿才哭过,声音听起来没有平时那么清亮婉转。
听完婉衿的问题,千袭大致也明白了,军队里带着一个不是军妓的女人,确实很招人非议。这些守城军士大多是被朝廷征调派遣过来的,年纪大些的,就与父母妻子一别数年,而年纪小些的,就直接在本地娶妻生子。眼下这种情况,那些与亲人离别的老兵还好一些,至少知道自己的亲人还未遭战乱;而其他人,也只能忍痛让亲人先行撤离,至于日后能否团圆,都是要看天数的。而婉衿自然成了特例,带着婉衿的自己自然会被人嚼舌根子,再加上那莫名其妙的义军之首目前实在难以服众,这些污言秽语越传越难听也不奇怪。
“嘴长在别人身上,咱们哪里还能管的了别人说什么啊?”千袭刮了刮婉衿还有点发红的小鼻子,有些心疼的把婉衿揽到怀里。在千袭心里,婉衿就应该是被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宝贝,可在敦煌城破后的这快一年的时间里,曾经从来锦衣玉食,无数丫鬟伺候着的千金小姐,到底是吃了不少苦头。之前在山脚下的村庄和半山腰的小木屋,学着如何柴米油盐酱醋茶,那时候的千袭就很心疼了,婉衿那本应该琴棋书画诗酒花的年华就那么磨蹭在了厨房里;而这小半年,行军之路又是何等辛苦,不住的赶路,停下来了就是打仗。
婉衿抬手环住千袭的腰,闷闷的说:“我知道大家都辛苦,大家心里都很难过……我已经尽力不去麻烦别人了,我也去找我能做的事情来做……”
这些千袭怎么会不知道,他知道人手不够的时候婉衿去给军医打下手,用所有的勇气去面对那些惨不忍睹、鲜血淋漓的伤口;还会帮大家补补衣服;偶尔到伙房师傅拿去帮帮忙,伙房的师傅还和自己说过婉衿熬汤的样子很像他闺女儿,就是比他闺女儿漂亮多了。
“现下情况不稳,军心不定,有些怨言是正常的,再等等,会没事的。”现下,千袭也只能这样说,就算是被别人的吐沫星子淹死,自己也是决计不能抛下婉衿的。她不是江湖侠女,没有能力独自走过漫漫长路。婉衿自小去哪里都是丫鬟小厮紧紧跟着的,连独自出门的经历都没有,更不要说与外人打交道了。这世道,人心险恶,婉衿又生的如此好看,一个普通的妇人独自在外也比她安全得多。自己怎么能放她一个人跟着那些她一个也不认识的百姓撤离。自私就自私吧,正反这一生,为了婉衿,再惊世骇俗的事情自己怕是都做得出来,只要她好好的,好好的。
待哄了婉衿回帐睡了,千袭一个人在帐子外面找了块儿空地坐了下来,明天就能到潼关了,终于到潼关了,今后的路是怎样的呢……
第二天一早,便有探子向步清风报告,说是发现一个万人军队从西而来,正靠近潼关。一旁的楼青冉与何陌卿当时便愣了一下,而容子陵皱了皱眉头,说道:“回纥才攻下了京兆,怎么可能不休整?马不停蹄的赶过来,是想早些死吗?”步清风何尝不知道,但是现下出不得一丁点错,一子落错,毁去的便是大兴百年基业。为了保险起见,步清风还是下令全军戒备,准备迎敌。
步家“三倾”,加上容子陵,齐齐站上潼关十二连城,见不足百里之外确是烟尘滚滚。
又过了大约两个时辰,三人三骑出现在潼关之下,步清风只觉得其中一人有些眼熟,抬手止住了弓箭手已经搭好的羽箭。接着只听关下传来喊声,“张掖杜玄。”“泉州孙永桓。”“金城乔磊。”
步清风先是愣了一愣,便笑着下令开关门,此时楼青冉、何陌卿也松了一口气。这些守城将军的名字大家自然都知道,要是冒充谁也说不准。可杜玄偏偏在其中,那是不会错的。杜家与步家是世交,算起来这杜玄还是步清风的大舅子。杜玄向步清风说明了来意,平白多了近五万人马,况且还是长期训练的正规守城士兵,关键是都与回纥交过手,此时早已被围成了铁通的潼关更是如虎添翼。
傍晚时分,步清风开了关门,“三倾”、容子陵、杜玄、孙永桓、乔磊七人站做一排,静候着那马上就要到眼前的队伍。
等了一会儿,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剧烈,抬眼已经可以看到灰蒙蒙的人影了。容子陵对这种场面事儿不大感兴趣,相对来说,他对那个想出这种法子集结人马的人比较感兴趣。容子陵正兴致索然的东张西望,眼角的一撇却让他当下愣住,那,那,那白马上的是……
婉衿如何不是一眼就看见了容子陵,那是她想了又想,想了快一年的哥哥啊,本能的翻身从兰畹身上下来,提着裙摆向容子陵跑去。千袭坐在清歌的背上,看着婉衿向前跑去的背影,蓦地松了一口气,总算,总算……接着又是一笑,傻丫头,为什么不骑马过去啊,难道你跑的会比夜照玉狮子快?
看着奔向自己的人儿,容子陵竟就那么僵僵的愣在原地,梦里出现过多少次的场景,但那梦到了最后,爹爹和大哥是冰冷的,妹妹是抓不住的影子。
而现在,这个扑到自己怀里的人,是暖的。
只觉得眼眶一热,容子陵抬手环住了眼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