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下山后,千袭带着婉衿沿着丝路东去。一路所见只让千袭想起了王粲的一句“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婉衿远远看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下马问后才知晓,她抛弃了亲生骨肉,可除了叹息之外,却实实在在不能责怪这个母亲什么,毕竟“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是真的。人在离乱之际,一切皆轻,最难割舍的便是骨肉,慈母对幼子更是这样,做出了抛弃亲子的决定,当真是比死了都要痛苦吧。
每经过被焚烧的城池,再走一段路就能就看见一批衣衫褴褛的流民,无家可归,无处可依,满目疮痍……婉衿靠在千袭怀里,久久不愿意抬头望向外面,在她的记忆里,天空还是碧蓝色的,花儿还是胭脂色的,百姓还是淳朴满足幸福的……
跟流民打听了半晌,千袭算是放弃了,毕竟这些刚刚死里逃生的普通老百姓怎么会知道回纥的动向,他们所考虑的仅仅是怎样继续活下去而已。为了安全起见,千袭走官道,两匹白马在了无人迹的官道上拼命奔驰。
傍晚时候,千袭渐渐减缓了马儿的速度,四下望望,却是赤地千里,地上寸草不生,四野除了他们两人两马,一点儿生气都不见。驱着兰畹下了官道,左右跑了一大圈,却是找不到水源。
奔跑了一天,却连口水都没得喝,人熬得住,这马儿也是受不了的。婉衿实在不忍让兰畹、清歌连夜再跑个千儿八百里的,就央着千袭就在这歇了。于是两人在旷野中倚马而坐。
身上带的干粮都给了路上的流民,现下可好,设么都找不到,两人就只好饿着了。清歌似乎也是又饥又渴,有些恼怒的动了动蹄子,十分不安。千袭只有些后悔:他自己是挨过饿的,婉衿又不是,怎么就把身上的干粮都给出去了呢?可转念又一想,那些流民着实可怜,却是狠不下心来不去管他们。想着想着,千袭还是想要再去四周寻寻,看能不能找点儿能吃的回来,却被婉衿拉住了:“行啦,跑一天你也不嫌累,乖乖坐一会儿好吧……”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将头靠在千袭肩上,婉衿才有说道:“你看,根据你小时候的经历,一两顿饭不吃,是绝对不会饿死的。”
千袭笑了一下:“说得轻巧,你是没挨过饿,等真饿着了,你就要喊受不了了。”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想着:自然不会饿死,可我不想你受这份罪啊,这不是你该受的……
婉衿皱了皱鼻子,抬起下巴,特别不服气的说:“才不会,我才没那么娇气呢。”
看着眼前这个在这种回不到过去,看不到未来,现下连饭都没得吃的情况下还能笑得眉眼如画的女子,千袭心中不由一动,伸手揽过婉衿,开玩笑道:“那到时候可不许哭丧着脸,跟我说你想吃东西。”
婉衿本以为这人会哄着自己,结果一听千袭这么说,倒也不恼,只佯装生气,抬手点了点千袭的脑袋,道:“长本事了啊,知道欺负我了。”想了想又孩子气的补了一句:“你欺负我,我不跟你玩了,你走吧。”
这么孩子气的话实在是与眼下的这种情况不相应,但也许就是因为连明天都没有,所以才能毫不在乎的做任何的事,说任何的话。
“那我,真走啦。”千袭是存心想逗逗婉衿,说着作势起身要走。
“哎——”婉衿嘟着嘴拉住千袭,这人还真要走啊,四下黑得不行,不靠着他自己都害怕,随口一说,还当真了不成。
正委屈着呢,婉衿只觉得重新被揽回那那个安静如山的胸膛里,那么温暖,那么安全,然后听到那人缓慢、坚定的说道:“衿儿,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都不会,我发誓。”
婉衿只觉得心里满的都要溢了出来,除了展颜一笑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了呢。眨眨眼睛,抬头在千袭脸颊上轻轻嘬了一下,复又把脸埋回千袭怀里。
两人闹了一会儿,千袭催着婉衿睡觉,婉衿却还在兴头上,美眸忽闪忽闪的,然后指着沉沉天幕说道:“看今晚的星星,好美,是不是?”
千袭抬头仰望天空,的确,夜幕很沉,好似要成片坠下来似的,无数或明或暗的星星缀满了辽阔无垠的夜空,星河从西北天际贯穿中天,洒向东南。
看着数星星数到眼花而慢慢在自己怀里入睡的婉衿,千袭只觉得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至少,此时此刻,他的生命是完满的。
第二日清晨,婉衿确实是饿了,有些蔫蔫的缩在千袭怀里,继续赶路。走了好一阵儿,千袭隐隐听到有流水声,夹了夹马腹,向前又跑了一段路,终是看见一条小河。兰畹、清歌也应是渴急了,不待千袭开口,只撒开蹄子跑往河边喝水。千袭先翻下马背,复又将婉衿抱了下来,这才下了水,摸了几条小鱼儿。
昨夜那片龟裂的空地连根草都没有,纵是有火折子也没用,现下总算是有用武之地了。河小,鱼更小,不过总比没有的好,匆匆烤了让婉衿果腹。大概是饿的时候吃什么都香,婉衿吃的津津有味,千袭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做厨子的天赋了。
鱼还没吃完,千袭只觉得有人,而且是一帮人在靠近,单凭耳力也听不出是军是民,只得迅速灭了篝火,带着婉衿隐到一棵树后。
随着那脚步声愈来愈近,千袭不紧张是假的,待带偏头看清来人,千袭只觉得安心、兴奋一齐涌上心头,立时从树后窜了出来,张口便喊了出来:“邵大哥。”
那带头的人猛然听见有人喊他,向着出声的方向望去,看见千袭竟是满眼的不相信。千袭向前跨了几步,而来人已经冲到跟前与千袭来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而跟在来人后面的人看见凤千袭亦是惊呼道:“昭武校尉!”“凤小校尉!”
这,这竟是当日敦煌城破之时,被曹澈将军先行派进内城的一队将士,带队的便是宣节校尉邵宣林。邵宣林在军队时与千袭关系向来不错,虽然后来官阶没有千袭高,但千袭还是唤他一声“邵大哥”。此时两人真真是劫后重逢,心中之激动难以言说。而这百来人的队伍亦是敦煌一役后仅剩的敦煌守军。
这些日子邵宣林和手下的士兵带着当日逃出敦煌的老百姓躲避着东来的回纥铁骑,一路走到这里委实是艰难的很,碰上以为早已战死的昔日兄弟,欣喜之情不言而喻。而千袭在军中素来威名赫赫,下面的一干士兵自然也是一阵欢呼。
千袭笑了笑对邵宣林说道:“邵大哥,我让你见个人,你会更高兴的,比见到我还要高兴许多。”说着将婉衿从树后拉了出来。众人竟是目瞪口呆,过了一阵才有人喊出了一声:“圣女。”是了,在敦煌,有谁不知道流沙阁圣女祭天,一舞倾城,她是万里黄沙中一朵会走路的鲜花,她是丝路上最美丽的传说。
“小凤,这……”邵宣林生性敦厚,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只结结巴巴说,“能,能让圣女,去,去见见那些老百姓吗?他们,他们……”
“别叫我‘圣女’,好吗?”婉衿望着这些曾经守护着敦煌,无数次保护着她这个什么都做不了的人,只觉得心里难过得紧,要真是能祈天的圣女就好了,那就能让神明佑他敦煌,可自己偏偏什么都做不了,做不了。
千袭知道婉衿心里难过,便道:“叫‘小姐’吧。”
跟着邵宣林来到老百姓暂时落脚的地方,那杂杂拉拉衣衫褴褛、灰头土脸、憔悴不堪的百姓,还是狠狠刺痛了千袭,这就是他曾经想要保护的人,自己就是这样保护的他们的?
当老百姓看见婉衿的一霎,千袭仿佛觉得他看到这些百姓灰暗的眼睛亮了起来,也好,也好,至少让他们相信敦煌的圣女来看他们了,至少有了希望,他们活的会舒心一些。
婉衿看着这些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受尽苦难的百姓,泪水顿时涌出了眼眶,急急要将他们扶起来,这礼,太重,太重,比她生命还要重,她受不起,受不起。
来不及再去感伤什么,千袭拉着邵宣林到一边,道:“邵大哥可知回纥现在攻打到哪里了?”
“据我所知,还未攻到泉州,但朝廷自敦煌被迫以来,好像从未派兵增援抵御回纥,那嘉峪关亦是,抵御了大约半月也便被攻破了。”邵宣林皱着眉头说。
将西边弃了吗,竟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想到这里,千袭面色不由一沉,说道:“我猜,兵在潼关。先丢了这些城池,以求诱敌深入,再一网打尽,打得回纥永世不得翻身。毕竟,敦煌一破,远水救不了近火,派兵过来,太过疲军,匆忙之间一定吃败仗,倒不如在潼关守株待兔。”千袭顿了顿,才又沉重的开口道:“只是,苦了一路的百姓了;还有,一旦守不住潼关,回纥可就真的要入主中原了。”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先去泉州,泉州是重镇,回纥定然会夺取。回纥是倾国来袭,泉州那点兵力早晚是要被攻破的,但是怎么着我们也比泉州刺史、守城将军了解回纥吧,哪能让他们这么轻易的过去,不让回纥损点兵,折点将,我都觉得对不起敦煌。况且,我们前去,还可以这些百姓跟泉州百姓一起撤离,带着他们着实无法打仗。”
说罢,千袭负手迎风而立,紧紧握住了拳头。婉衿在众百姓中回身看到千袭衣袂飘然的样子,她知道,后面的路很难很难,但自己一定会陪着这人走下去,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