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听见马嘶之声,是千袭在驯马。婉衿倚着门扉嫣然一笑,清歌性子打小爆裂,偏生又碰上了甚是坚持的千袭,于是,这一马一人已经纠缠了快一天。
傍晚时分,千袭从渐渐安分下来的清歌身上跳下来,琢磨着这马儿也是疲了,不过这性子也是差不多被自己磨平了,就将清歌拴回了兰畹身旁。如今的清歌都快和兰畹一样高了,见兰畹蹭了蹭清歌的脖子,千袭忽然就乐了:不知道兰畹会不会有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觉?
“又没驯好它,你乐呵着什么呀?”婉衿走过来,伸手拍了拍千袭身上的灰尘,然后又去摸了摸清歌的脑袋,点着它的额头说:“你就是一小白眼狼,一点儿都不听话。不对,你是马儿,小白眼马儿。”
看着婉衿帮自己“讨公道”的样子,千袭微笑着拉过婉衿,道:“回屋吧,天黑了山里凉。”
回到小木屋,婉衿坐在千袭对面,看他低头吃饭的样子,那个反反复复翻滚在脑中的想法又一次浮现:这么一个英武俊朗,前程本应似锦的人儿,就因着自己,困在这荒山之中?
况且自己实在也是想知道爹爹他们究竟怎么样了。
好几次想要开口,说离开这里,可心里实实在在却是舍不得的,这里那么清净,脱开了红尘俗世,只有他们两个人和两匹马,什么纷扰都没有,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用去看。
可是,多年之前他对自己说过的话还犹在耳边:千袭只愿九州平,天下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幼有所养,老有所依,百姓再无战乱流离之苦……
所以,既然他心怀大爱,那自己……
抿了抿唇,婉衿终于还是开了口:“千袭,我们,下山吧。”
凤千袭饭吃到一半,猛然听到婉衿冒出这么一句话,一时就是没反应过来,婉衿看着这个人连着又扒了几口饭,忽然抬头一脸惊异的望向自己,那样子要多傻是就有多傻,也就笑了起来。
“小姐,不是,衿儿,什么下山啊?”千袭这种时候实在是没有心情管自己的样子傻是不傻。
婉衿坐到千袭身边,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慢慢说道:“千袭,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投军之前是怎么跟我说的……”
话还没说完,千袭便直接打断了婉衿:“不记得了。”
若是说方才千袭是没法应过来,婉衿这话一说出来,他怎么可能还不明白,她是要为了自己曾经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而离开这片安全的地方。彼时确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读着那些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书册,心中豪气顿生,想要有所作为,想要国泰民安,想要建功立业,想要衣锦还乡……
但是,敦煌一役,敦煌一役的教训还不够吗,哪怕自己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挡不住回纥铮铮铁骑,瞬间失去的万千敦煌百姓,还有,那日若不是师傅,恐怕自己连小姐都保护不了,除了婉衿自己没什么好失去的了,但是婉衿也是自己万万失去不起的,所以,只守着小姐便好,只守着小姐便好……回纥占领了敦煌,势必东去,而今定然是一路烽烟,危险重重,不能下山,绝不能下。
“你这人……”婉衿气结,想了想却是自己说错了话,打小就知道这人的性子,你若为了他想怎么怎么着,他是肯定不会同意的,顿了顿婉衿又道:“千袭,是我,是我想爹爹他们了。你想,我们在这山上,这么偏的地方,他们肯定是找不着我们的。我们下山去找他们,好不好?”
千袭望着婉衿正看着自己的那双水灵的美眸,只觉得进退两难,自己是自小离开了爹爹和娘亲,久而久之也就生疏了,平日里也不太想。可小姐不是啊,她从来都是被捧在手心的,怎么可能会不想,这点的确是自己疏忽了。但眼下山下乱成一团,什么情况自己都不了解,贸然下山,等待着的又是什么?
婉衿看千袭不说话,她明白千袭在犹豫,她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他生命里占据了太大的位置,也许从十多年前自己无知的将他“救”回家里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注定好了。
“你喜欢敦煌吗?”
凤千袭乍一听到婉衿的问题,有些不明白,只点了点头:“自然。”
“我也好喜欢敦煌,那么美那么迷人。可是,它现在不属于我们了,我还想回家去,还有院子里的那棵胡杨树……”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婉衿倏然就有些激动,“单靠我们自己当然不可能再回到敦煌,可是我们至少要为它做点什么啊,那是家啊,没有了家,在哪里都是漂泊不是吗?你是在害怕吗?错过一次,所以为了不要再承受那种痛,干脆就什么都不做了。”咬咬牙,婉衿又接着说:“你午夜梦回的时候,会不会害怕啊,那些枉死的百姓,战死的士兵,想看到的就是你缩在这见不得人的小地方?回纥不应该血债血偿吗?”
看着千袭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婉衿知道自己说的话是真的戳了他心里的伤口,此时一定鲜血淋漓。
伸出双手缓缓揽住千袭的腰,婉衿将头埋在千袭身上,声音听起来有些闷:“我会好好的,我会很小心很小心,我会照顾好我自己,我们去找爹爹他们,还有你的爹爹和娘亲,我们也把他们找回来,把敦煌也找回来……”
千袭知道婉衿哭了,她的脸埋在自己胸前,自己看不见,但他就是知道她哭了。千袭抬手环住婉衿,下巴轻轻靠着婉衿的头顶,缓缓说道:“好,我们下山,我们去把他们找回来,都找回来……”
是了,那些藏在心里最深的地方的那些恐惧、后悔、憎恨,都应该由自己来了结。这一生,懦弱一次就够了,不然自己要拿什么对得起那些在阵前枉死的英灵和善良无辜的百姓,还有爹爹师傅容大人曾经的期盼?
清晨,两匹白色的骏马一前一后穿梭在林间。前面一匹是兰畹,千袭拥着婉衿骑在上面,下山路陡,婉衿才学会骑马不久,纵使兰畹性子温驯,千袭也不放心让婉衿独自骑它。而不骑清歌的原因,千袭自然不会怕它那坏坏的脾气,只是这马儿还为彻底长成,两个人的重量压上去,怕是会伤了它。
没一会儿,两个就到了山脚下,千袭辨认了一下方向,便夹了一下马腹,兰畹立时撒开蹄子跑了起来,而婉衿在千袭的怀里,回过头去凝视着祁连,直到它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
离了它,入了红尘,自己选择的路,都没有权利后悔了……
而此时,连皓正坐在蜀中刺史段梧的刺史府里悠闲的喝着茶。
那日双方撤军后,连皓连夜离开哀牢山,赶往蜀川。至于哀牢山的众将领士兵,有爹爹和姚凯在自己自然不用担心,在短暂休整之后,爹爹和姚凯就会把他们带回去。
而自己,既然志在天下,既然决定了要反,那仅仅靠手下那长期征战,已经战死十之六七的连家军是绝对不够的,而眼下拉拢人的最好人选便是蜀中刺史。天下人都知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外面人难不来,里面人难出去,而且天高皇帝远,所以,这蜀川就是他段梧的天下。
段梧在蜀川任刺史数十年,自然是老狐狸一只。他屯兵屯粮,自己却不肯造反,分明就是做婊子又想要立贞节牌坊。他一直在等,等连皓这样的人物来找他,一旦连皓登基,他就是开国功臣,世袭爵位唾手可得。
毕竟,段梧出生贫寒,一步一步爬到刺史的位置颇为不易,然而就算官做得再大,不是贵族就不是贵族,怎么着都不是。正是因为他贫贱的出生,所以他有才而不得重用,只被派到这蜀川来做刺史,一呆数十年,曾经满怀抱负的青年都已隐隐有了白发。所以,只有成为一个新的王朝的开国之臣,他才能彻底摆脱他贫贱的出身,卑微的血统。至于大兴,他给过忠诚,最赤胆的忠心,只是皇上不要,既然这样,也就不能怪他不仁不义了。
段梧一开始并不急着回复连皓,他知道连皓有求于他,但是现在,段梧有点急了,因为一连很多天连皓都似乎非常悠闲,整日赏赏花,喂喂鱼,喝喝茶,表现的就像他所说的那样,是云南王连祈峰谴他来拜会自己的一样。
其实连皓能这么悠闲,完全是因为看似是自己在求段梧,而实质却是段梧也在求自己,若是自己不调他的兵,他这半生的绸缪准备可就通通做了废,若是换做自己,怕是会被活活怄死。
现下,连皓只能调段梧的兵,而段梧这一生恐怕也只能等到连皓这一个有能力亦有机会登上大雄宝殿的人物,谁都没有退路,只是在拼谁先沉不住气,沉不住气的就只能处于劣势,听凭对方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