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乐安从书墨白手中抢了一个兔子吃完,谭长止依旧没有出现,似乎也并不准备出现,并不准备来追问两人偷听的事。
“所谓奸、情,也只是你那么认为的罢了,黑犊子是个到死都会问心无愧的人,哪里会有什么奸、情。你就是天天偷听他,他也不会因此怎么着你。”
“不过,小乐安你别听我这么说,就真跑去偷窥他啊,私事是没关系,你要哪天偷听到他们的公事,小心被记进黑账本里,一辈子被监视得彻彻底底,连每天睡觉打几个乎都被记载得一清二楚……那可真惨!”
书墨白一派轻松自如,明显早知道谭长止不会来,乐安这才知道被骗了,恼火的瞪了他一眼,眼看着都到了下午熬药的时候,她直接从院子里出来往药房而去。
芷兰医官还未回来,乐安向门前的黑骑打过招呼,熬好药,走过那段黑骑巡视的路,照例与盈盈姑娘碰了面,盈盈姑娘满脸怒容,一双帕子绞得麻花似的,竟是没心气说那些炫耀话儿。
“姑娘怎么了?”乐安小心的问。
不想,盈盈姑娘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怒骂,“关你什么事,你有什么资格问吗,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做了发泄怒火的出气筒,又被那么满不在乎的说着是东西,乐安满心不悦,迎头顶上是不敢,谄媚赔笑她也不愿,就干脆沉默下来,低埋着头盯着端盘,跟着盈盈身后大约三步的距离,亦步亦趋。
入了屋子,枫茄姑娘掀开帘子出来,接罢药便走回去,这情景比往日两位姑娘见面就争锋相对的情况平静了太多,乐安悄悄抬头瞄了瞄枫茄的神色,只见枫茄平日里挂满了笑的脸,此时分外冰冷,竟是丝毫表情也无。
乐安心头一惊,忍不住仓惶道:“枫茄姑娘,可是王爷的病……”
“我又闻到药味了,枫茄你走慢些,盈盈快来替我把窗子打开……”
枫茄转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从来都一片沉默的暖间突然传来话声,男中音带着些久病的沙哑,说不上好不好听,乐安听得却喜上心头,那声音虽算不得中气十足,可也不是随时会断气的无力,王爷活着,她就最高兴了。
乐安犹自喜悦,屋子里另两个本是互相冷漠以对的两个姑娘却忙了开来,相继掀了帘子进了暖间,就听得里面传出一连串的声音,木格的窗子被推开,端盘被轻轻放在茶几上,药水倒进瓷碗中,枫茄温声请王爷喝药,盈盈凑趣的说些院子里的新鲜事,哪个新来的小厮没做好事被婆子们训得狗血淋头,哪个笨拙的丫头撞上黑骑吓得如何如何之类的,都是些寻常的事,她说来却抑扬顿挫,听着便让人觉得身临其境似的,极有味道。
乐安来不及告退,站在外间,开口请退又失礼,站着听这些私密话儿又好像很不应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非常。
正在这时,盈盈突然道:“王爷您今天气色好多了,我先前都没看出来,还是沛菡姐姐敏锐,早知道王爷您大好,这不,现在就正在训着丫头立规矩呢。按说沛菡姐姐说得也是,大家伙忧心着王爷的身体,可不乱了好多规矩,无怪乎各个被训得哑口无言,沛菡姐姐还真有做主子的气儿。”
“无规矩不成方圆,我们王府自然是规矩大些,难道让那些下人都野了心,等回到都隽由得别人笑话。”
冷冷的声音自后面传来,乐安一惊,低眉垂目,恭谨的退到一旁,侧着身子站着。
“你是哪里来的,没人教过你内院中男子勿进么!”打量着灰色布衣短打打扮的乐安,沛菡眉头微微蹙起。
“姐姐好威风。”盈盈掀开帘子走出来,脸上满是笑意奉承,行了个规规矩矩、无从挑剔的礼,瞥了一眼噤若寒蝉的乐安,轻悠悠道:“要说知礼懂矩,谁能及得上姐姐,姐姐要管的事多,这都还不知道吧,这不,谭护卫和刘公公竟使了这么个灰仆子替王爷熬药送药,姐姐要是能训他们一顿就好了,不亲自替王爷熬药,我实在不安心。”
一段话,似奉实讽,说沛菡一个丫鬟那么威风,却不知道替主子熬药的人,这般攸关性命的事。另一层又提起谭护卫和刘公公,说是训他们,沛菡一个丫鬟哪里有资格,又是讽刺她忘了自己身份。这样了,还不忘说给里面的王爷听,她不亲自熬药,实属无奈,正忧心呢!
语言的艺术,真厉害,乐安垂着脑袋,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暗里感慨。
沛菡何等精明的人,这等有关忠心的事,越是强辩越是可疑,她似是宽容的不理会盈盈的冷讽,看着乐安,一派大家风范,“你就是谭护卫说的那个人,我倒没想到你是男子,谭护卫和刘公公安排你熬药又直入了后院,是因为你年龄尚小,可你自己难道就不知道规矩,送了药不赶快退下,还留在这想讨赏吗?”
鬼才愿意在这里听你们唇枪舌剑呢,乐安嘀咕着,脑袋垂得更低。
所谓宅斗的事,那是斗的人之间的事,她就是一恰逢其会的借口、工具,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欲杀之罪何患无辞,真要针对她,她便有千般道理都没用,什么道理都是没有道理,还不如什么也不说,谨守老实本分。
更何况,她一点也不愿意碰到这位沛菡姑娘,知道了沛菡是这等严厉、几乎苛守规矩的女子,就知道了书墨白为什么说不要得罪女人。
这样的女人,或许是因为身为丫鬟的自卑,导致越加崇尚这种规矩体现的身份地位,或许是真的规矩即吾命,反正怎么着都是心理病态。
身在路边驿站,连护卫为了保险都不得不布置在院内,还满口内宅外院男人退避的,感觉就像现代白领,家里一塌糊涂,在外面还要死撑着面子。
沛菡对于自己邀请谭长止的行为,必定是极为羞耻的,毕竟不管是女人勾搭男人,还是文雅点说女追男,在这个年代,都是受人鄙夷的,那么在乎面子、在乎身份地位的沛菡,怎么会允许人知道自己那么失身份的举止。
让王府中看多了富贵,自矜高傲心比天高似的姑娘,竟是放下重若性命的身价去勾搭,看来谭长止还是香饽饽啊!
“你叫什么名字?”
这些想法不过是一闪念,耳边就听到沛菡的问话,声音不轻不重,全不带情绪,果然是贵人做派。
乐安又小心的挪了挪身子,拘谨的行礼,“回姑娘,小的乐安。”
沛菡柳眉一蹙,眼中阴霾一闪而过,“还没变声呢,到确实年小,是我苛刻了……银子拿着买些东西吃,脸色这么差,别人见了还当王府欺负你。”
沛菡边取出荷包,迈步上前,乐安压制住自己想往后退的动作,下意识看了盈盈一眼,枫茄不知何时也从暖间走了出来,站在碎花蓝的帘子前,盈盈只抿着唇,斗败的公鸡似的盯着沛菡,枫茄却向她微点了点头,示意着无碍。
这时的枫茄既没有那种面具似的柔得滴水的浅笑,也不似先前冷冷的表情,才看出这个女子眉眼是真正温柔的,没有带着温柔面具时,那种令人一眼就认定她温柔的感觉,这种温柔淡淡的,却只要注意到,就令人不自觉觉得舒心,就像春日里躺在晨光中歪着看书,那桌上泡着的一杯清茶,自然贴切。
乐安也不自觉就舒了心房,自沛菡手中接过三两碎银角子,谢了赏。
“下去吧,日后记得,不要在内宅多做停留。”
沛菡的声音依旧不咸不淡,随意的挥了挥手,视线淡淡的扫过乐安眉眼,并没有什么刺如针、冷若冰,乐安却不知怎么,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行礼退下,最后扫得一眼,枫茄姑娘又不知何时退了回去。
那帘子隔着没见过人影的王爷,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就再也没有开口,也不知是身子虚没得心理会别的事,还是怎么的,竟是丝毫不理会这些姑娘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