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除夕,尚膳监送往冷霞宫的菜色多了几样,甚至还送了一壶桃花春。乌木亲自到厢房摆饭,他这几日待薛瑶和萧冲甚是殷勤恭顺,再不敢拿绣活来给薛瑶做,只是借口宫中费用紧缩,这一个月的用度比以前更差,这么冷的天,竟连最劣等的煤炭也不肯拿来。
这几日薛瑶身体大好,把窗子上的窟窿已经用白纸糊好,可没有炭火的房间仍象冰窖一样寒冷,呼出来的气凝结成霜,摆出来的菜肴迎风即冷,表面结了一层白色的油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隐隐传来炸鞭炮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两人对面而坐,默默无语,谁都没有吃饭的胃口。薛瑶抬起头来,只觉得萧冲念今天的眼神格外空洞迷茫,心中一疼,忙含笑站起来,将两人面前的杯子倒上蜜酒,笑道:“冲哥儿,过了今日,你就长了一岁,薛瑶祝你在虎年万事顺心,平平安安。
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见萧冲面前的酒杯丝毫未动,不免在心里叹了一声,走到萧冲身边,将酒递到他的唇边。萧冲一双黑丢丢的眼睛看了她好一会儿,方就着薛瑶的手把酒喝了。
薛瑶连喝了几杯酒,身体渐渐暖和起来,见萧冲玉白的脸渐染桃红,眼睛莹润晶亮,倒比冷霞宫外绽放的红梅还要娇艳。薛瑶心中难过,萧冲是怎样一个骄傲的孩子她最清楚,如今从云间跌落尘埃,他若一直这样糊里糊涂下去,倒也不失为一种福气。
忽听一阵噼里啪啦乱响,屋里突然明亮起来,薛瑶向窗户望去,只见窗户纸上一会儿染上红光,一会染上绿光,薛瑶眼睛一亮,拍手笑道:“放烟火了,冲哥儿,咱们到院子里看热闹去!”
不同分说,拉着萧冲的手推门而出。
天上好象蓦地多了许多星子,红的、绿的、黄的、蓝的……漫天洒开,一会儿百鸟朝凤,一会儿龙凤呈祥,一会儿百花齐放,一会又是满天星,流光溢彩,煞是好看,到了最后,一个又一个焰火在天上炸开,刹那间满天花雨,半空中悬着一句恭贺新春贺喜的话:虎年大喜吉祥如意,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渐渐散去。
薛瑶想着往年在河西府过年的情景,又想起在东宫的盛况,忆起逝去亲人的面孔,一时间心潮起伏,心中大恸,慢慢转过头,却见萧冲倒底孩子心性,见烟火在空中久久不散,华美繁复,端丽无双,秀美的脸上慢慢露出开心之极的笑容。
薛瑶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很久以前念过的几句诗:“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她走过去,缓缓环住萧冲的腰,将脸放在萧冲肩头,轻轻笑道:“冲哥儿,人生不如意的事太多,有时候鲜血淋漓,疼得心都象被剜了似的。不过没事儿,有薛瑶总陪着你,冲哥儿的伤心就该减半了吧。”
还有一句是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的。
“人生难得糊涂,谁能说你现在这样活着,不是另外一种幸福呢?”
没有忍住的一颗泪珠,晶莹剔透,映着焰火的五彩光芒,缓缓从眼角滑落下来。
“啪啪啪啪……”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小院的寂静,破败的门板就要垮掉了似的剧烈地颤抖着。
“谁?……”薛瑶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萧冲熟睡中翻了个身,胳膊环在薛瑶的腰上。
“是奴婢乌木。”
“公公小点儿声,冲哥儿睡着了。”
薛瑶披上棉袄,给萧冲掖好被子,一边咕哝着一边打开了房门,发现乌木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红袍的太监,年纪不大,长得十分清秀,脸红通通的,额头鼻尖一层细汗。
能穿红袍的太监,品级至少在二品以上。薛瑶不动声色,转头看着乌木:“乌公公,深更半夜的打门,不知有何贵干?”
“这是林恩林公公,想烦劳姑娘去秀春宫走一趟。”
薛瑶摇了摇头,淡淡道:“乌公公,我是被软禁在这里的人,哪里能随便走动。我又不是宫里的奴婢,这半夜三更的,我走了,冲哥儿怎么办?再说,我也不认识贵妃娘娘。我不去!”
林恩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倒把薛瑶吓了一跳。
“薛姑娘,今儿皇上赏了娘娘一件孔雀毛褂子,谁知在宴会上,不知谁手炉里的火星子溅在上面,烧了两个手指头大的洞。如今娘娘只推乏了,回宫躺会子。但到了卯时初开宗庙,娘娘是非去不可的。这洞又在显眼处,遮掩不过,皇上又定要娘娘穿了去,如今正满世界找能织补的匠人呢。”
薛瑶一笑:“那你们赶紧找去呀,找我有什么用。天色太晚,两位在此甚不方便,我该歇着了。”说完就要关门。
林恩忙站起来,两手死死撑着门,急道:“宫外的没见过都不敢接,宫里因过除夕,针线上的娘子们喝得大醉,也不敢让她们补。”
薛瑶摇头道:“我也喝了酒,有几分醉意,补坏了连累你们娘娘没衣裳穿,岂不罪过?再说我也不会。”
林恩见她只是不答应,急得又跪了下来,只是磕头。
“连针线上的娘子们都称赞姑娘手巧,做出来的绣活天下无双,姑娘若不会补,这世上就没人能补了。姑娘只当可怜奴婢,给奴婢指条活路吧。”
薛瑶听声音便知道他这头磕得实诚,再磕下去头都要磕破了,忙上前想拉他起来,林恩趁机抓住她的袖子再不放开,苦苦哀求。
远远传来几声钟响,三更了。
再拖得一会儿,就算薛瑶答应下来,恐怕时间也来不及了,林恩急得出了一身大汗。
周贵妃是安王身母,薛瑶并不想得罪,但她实在放心不下萧冲,一时间犹豫不决。
乌公公上前几步,在薛瑶耳边轻声道:“老奴奉王爷之命服侍冲哥儿,虽屡有得罪,却也还想安享晚年,并不敢犯大不敬之罪。不过一个多时辰,姑娘去去就来,我让林公公留下服侍冲哥儿,老奴带姑娘去秀春宫,你看如何?”
薛瑶冷冷看着他,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除夕有守岁的习俗,虽是半夜,皇宫里依然灯火辉煌。
薛瑶走上台阶,一个绿裙圆脸的宫女打起厚厚的帘拢,热气迎面扑来,夹杂着幽远清淡的梅香。走到殿内,迎面是插在淡蓝色定窑梅瓶里的一大束红梅,薛瑶眼睛四处一扫,里面疏疏朗朗地点缀着各色梅花,金白红绿,浓淡相宜。通往暖阁的门前垂有珍珠门帘,颗颗都有小指头大,珠光流转,宝光四溢。一个穿大红宫妆的女子自帘后一闪而过,薛瑶眼尖,见那女子三十多岁,容貌端丽,正是以前曾见过两面的周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