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到哪里了?哪里疼?来,让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一双白皙修长的手伸到面前,将她从地上大力拉起,薛瑶抬头,看到那一身紫色的锦绣长袍。
一瞬间,太阳似乎格外明亮,黄灿灿的一片,而比太阳更灿烂的,是那白玉般的脸上浮起的温暖笑容。
娇嫩的手背刮去了大片油皮,已肿起老高,渗出血丝和液体。萧宇宣拿着丝帕擦净她手上的灰尘,眼神一转,周围的宫女内侍们已跪倒一片。
“姑娘跌倒了不说扶起来,受了伤不去传太医,今日谁当值?”
几个宫女和太监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在距萧宇宣几步远的地方重又跪下,头挨着地面瑟瑟发着抖,连求饶都不敢。
“既然都不想当这个差,本王也不勉强,李英,吩咐下去,本王再也不想见到这些无法无天的奴才。”
原来还在颤抖的几个人象烂泥一样瘫软下去,似乎瞬间就变成了死人。薛瑶不忍心,轻轻扯了扯了萧宇宣的袖子。
“怎么了?你不忍心,想替他们求情?”萧宇宣低头,尤带冰霜的脸让薛瑶心中一凛,想起这人终是一国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生杀大权,不禁松开手,轻轻向后退了一步。
萧宇宣无声一笑,便好似冰雪消融春光乍现,薛瑶受了鼓励一般,鼓足勇气轻声道:“念他们初犯,薛瑶想求殿下饶了他们性命,以后若不知悔改,再……再惩不迟。”
“既然薛姑娘求情,本王就网开一面,李英,回头见太子妃,每人罚半年月银,降品级一级。”
薛瑶一怔,她自忖自己人微言轻,原没存什么指望,却没想到萧宇宣竟然爽快答应。
“冲儿,过来见过薛姑娘。”说话间,萧宇宣转身已牵过一个与薛瑶差不多身高的男童,一身鹅黄洒金锦袍,外罩黑色薄纱,额头系着淡黄色双龙戏珠抹额,直衬得一张脸面如冠玉,眉目如画,那眉眼,那神情,简直就是太子萧宇宣的翻版。
萧冲撇了撇嘴,却不敢违拗,上前浅浅施了一礼,薛瑶敛衿一肃,两人隔得极近,薛瑶只听见一声低哼:“丑丫头!”
她抬眼一看,却见对面那双微眯的凤目里含着淡淡的暖意,并无半分嫌弃之色。
萧宇宣负手站立一旁,看着两人小人儿笑道:“从今往后,你二人要互敬和睦,相亲相爱才是。”
那一刻,萧宇宣的神情极是愉悦满足,那淡淡笑容象皎皎月光,照亮了薛瑶丧父后始终黯淡的眼眸,也照亮了此后三年在东宫不算自由的幸福岁月。
初来之日萧宇宣的借题发挥,让宫里再无人敢对她生出轻慢忽视之心,因她一句话而活下来的太监女官们,更是对她充满了感激和敬畏。
她住的地方临太液湖,是整个东宫夏日最凉爽的地方,有一小半的建筑架在水面上,院里种满各色香花,每日凉风习习,花香萦绕,日升日落之际,湖面波光粼粼,是一个宛如神境一般的居所。
刚进宫那一年,萧宇宣无论多忙,总会抽出时间来院中小坐,薛瑶每日吃了什么,玩的什么,读了些什么书,睡得如何……都会一一细问,无非是怕她想家,又恐她在宫里受委屈之意。
来年四月,薛瑶不过随口说了句“好想吃家乡的槐花糕”,那一月东宫里的槐花便几乎被摘了个尽,每日尚膳监将新鲜采摘的槐花用上好的纱袋装好了,送往薛瑶的住处,让春氏为她蒸制。
就是对亲生女儿,也鲜有人象萧宇宣对她这般宠爱。
太子收养战死沙场的河西经略安抚使徐盛之女,在别人看来本有收买笼络薛家军之嫌,顺便再博上一个好名声。可薛瑶却知道,他是真的疼她,也许是怜她父母双亡的孤苦,也许是敬薛盛抵御外侮的忠烈,无论这份疼惜从何而来,她终是快乐地生活在他的羽翼之下,任他那高大的身躯为她撑起一片无风无雨的天空。
萧家子孙单薄,宣帝育有三子一女,算是历代皇帝中子嗣较多的,燕国民风较为开放,宗室因为子弟不多,从来都是不分男女而在一起授课教育。
宫里人人都长了一双富贵眼睛,薛珂刚开始跟着萧冲上学,她一介孤女,纵有太子罩着,一开始也免不了受宗室子弟的欺凌。开始她惶惑,总觉得寄人篱下便需事事忍让,颇有点自怜自伤的味道。往往在她还没想好如何反应的时候,萧冲总是一把将“丑丫头”拎到身后,象老鹰一样护在她身前。
薛瑶的父亲是武将,她自小就喜欢骑马射箭,哪象一般世家小姐那样弱不经风?入宫后又拜上官澈为师,拳脚虽是一般,同一起小孩打架却是不会输的。
可她渐渐习惯了躲在萧冲身后,任他挡在自己身前,往往见萧冲吃了亏再冲上去帮忙。那一阵子,她和萧冲总在跟人打架,以致后来惊动了萧宇宣,将两人狠狠罚了几次,学里这才落得清静。
屋外的雪纷纷扬扬,窗棂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风反而小了很多。薛瑶轻轻关上窗子,回过头来。
萧冲半夜未曾睡着,此时撑不住,缩在床角睡得正香,一张玉白的脸泛起酡红,薛瑶摸了摸,触手冰凉,忙把萧冲的棉袄加在被子上,轻轻遮住他的大半张脸。
燕京地处偏南,四季分明。夏季酷热,冬天奇冷。以前到了冬天,宫里的地炕总是烧得暖暖的,穿着薄袄都会微有汗意。那时候她最喜欢下雪,喜欢那一片白茫茫的琉璃世界,裹着厚厚的皮裘走在雪地里,凝翠在身后撑着青绸伞,她总爱将手伸出伞外,看着冰凉的雪花在手心融成一滴晶莹的水珠。下雪后她最常做的事,就是用羊脂玉瓶收集梅花上的雪,然后为太子和太子妃烹煮直贡大内的极品乌龙茶。
暖阁朦胧水汽里,茶香清幽雅致,和黄金等价的茶叶在碧绿的水中上下翻滚,她曾以为,那样的生活就是她的一辈子。
从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饥寒交迫的感觉是如此尖锐而清晰地横亘在眼前,她会为一杯暖茶、一床被子、一个馒头而绞尽脑汁,却又往往求而不得。
腊月三十午时,前往扶临与西秦大军谈判的大皇子、安王萧大海,终于赶在年前最后一天回到了燕京。
宣德门外,萧大海解散了自己的卫队,命他们各自回家过年,自己只带了少量随从,直奔大内。
皇长子是宣帝三个儿子中长得最普通的一个,却也是眉清目朗,翩然俊雅。宣帝最喜他踏实稳重,处变不惊,否则与秦军和谈这样的大事也不敢放心交给他办。
一入大内,宫监们见安王脸色凝重,脚步匆忙,一路风霜之色尚未来得及洗去,不禁心中为之一紧。这几个月探马邸报往来频繁,和谈的内容悉数上报皇帝,这些宦官们虽不明就里,却也知道这次和谈无外乎只有四个字:割地赔款。
半年前,秦国南院大王宇文俊猝然发难,率十二万大军南下,清北安抚使蓝珂率众迎敌,却不防原大燕关守将麾下三万将士一触即溃,溃军冲击中军阵营,裹胁大军一路南逃,直到淮阳城方才稳住阵脚。
蓝珂死守淮阳拒不出城,宇文俊久攻不下,遂弃淮阳向东南下,短短一个多月,攻下南燕三府十一郡,南燕戊边的几万大军望风而逃,基本上没有象样的抵抗。幸得云州知军上官澈率所部四万多人,死守住清江以北最后一处关隘虎跳峡,宇文俊唯恐腹背受敌,不得以撤回燕州。南燕西北边陲门户幽云八郡,有六郡落于秦人之手。
消息传到燕京,朝野大哗,主战派将领遭到文官的口诛笔伐,累及太子被废,当废储诏书传至东宫时,萧宇宣在议政堂自尽身亡,留下一双孤儿弱女,任人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