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其扬俯身进去,先把两边的窗帘拉开,白皮陈三穿着月白色的绸扇从二楼迎了下来,声音里带着不满道:“阿其,你最近还真是忙啊,可算想起你还有这么一位没出息的师父了。”
余其扬眼里是隐忍的怒意,却是笑了笑道:“师父,我以后会尽量多来看你的,最近商会事情真的比较多,而且,师父,你最近似乎也没闲着啊?”说着饶有深意的望了白皮陈三一眼。
陈三让他看得有些不自然,淡淡的咳了一声,走过去坐到床上,余其扬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床上的红漆三角矮桌上,俯身半蹲,去帮白皮陈三把鞋脱下来,成子见状,赶了上去,拉住余其扬的手道:“其哥,这种事情,你让我来就好了。”余其扬回头冲他笑笑,道:“这是我师父,成子。”
成子听他这么说,只得望着白皮陈三,愤愤的退开了,虽说每个人当年做徒弟的时候都是这么家服侍师父过来的,可是眼前那个人是他的堂主,更是他最为钦佩的人,他觉得心疼,怪不得强哥上次和自己喝酒的时候说道,以后再也不想陪其哥去探望他师父了,那时候还觉得强哥怎么这样啊,得了便宜还卖乖,现在他,懂了。要说这白皮陈三也真是没有自觉性,现在其哥是什么身分地位,他算什么,还在这里摆师父的谱,就是成子的师父,现在也不敢对他呼来喝去,这白皮陈三摆明是看准了其哥重义气,竟这么不要脸。记得人说,白皮陈三,白是这身四季不换的月白绸衫,皮是癞皮,果然如此,只是他没想象到,竟会孽障到这个程度,他以为其哥的师父,就算怎么,至少也是有些本事的,今日一见,他觉得自己只想上去掐死这个老混蛋。
白皮陈三在余其扬把鞋拖的放好以后,眼睛带着心满意足和一点挑衅的意味看了成子一眼,去翻桌子上摆的东西。他是不自觉,他就不自觉怎么了?余其扬都没有拿我怎么样,你们算什么?
白皮陈三要说,对这个徒弟很满意,伺候人的事做的比谁都好,对他恭恭敬敬,孝顺得很。记得那时候阿其有了台面,当了堂主以后。几个朋友就告诫他,赶紧自觉地让人家阿其出师,省的被记恨,将来收拾你。在浦江商会,也向来是有这样的传统的。浦江商会的所有弟子入山是一定要拜师的。说是徒弟,其实就是奴仆,师父是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只要不出人命,万事好说,这样一来,那个徒弟不记恨师父?一旦上进的徒弟有了出息,身份比师父还要高了,那么打击报复是免不了的,所以很多师父会主动让这样的徒弟出师,讨个人情,但是这样很多人还是被折腾的很惨。所以一般来说,身为一个师父最好的选择,就是打压自己的弟子,以不让他有出头之日。
他也是一样,棍棒打压一样没少,算起来,有好几次差点折了这个徒弟的性命。不过阿其这样的能力,他终究还是没能压得住,还是给他熬出来了,但是白皮陈三不怕,因为那个人是余其扬,是不会对他动手的,他放心。所以他不但没有让阿其出师,反而该咋样就咋样。余其扬那小子也确实如他所料,不但对出师的事情只字未提,待他还是同往日一般,孝顺恭敬,按说这么个好徒弟,真是拾到宝了,他白皮陈三应该高兴才是,他不,他恨余其扬。
他余其扬方方面面是做得好,可是有两点,让他白皮陈三不能原谅。一个是这个小徒弟太有本事,本来他陈三名气就不怎么样,现在更好,几乎整个商会的人戳着他的脊梁骨,指指点点,说他除了教出个好徒弟,一无所长,说他连自己的徒弟都不如,真不像样。要说陈三也不是在乎名气的人,可是听了这话,他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他能不恨余其扬吗?
再者,这个徒弟每个月都会把自己的月薪拿出来孝敬自己,可是那么一点点钱,他真心看不上眼。据他所知,徒弟的台面是日进斗金,一个月下,就是那小子自己的账上都能记个几万大洋,可是他呢,除了接济兄弟,全******上缴商会了,你不要我要啊,人家做台面,是能捞就捞,这小子倒好,不要!装什么情高啊,还成天管着他,要他抽烟土,有这样当徒弟的吗?所以说,比起余其扬的好来,他更怨恨着那个人,让他不自在。
想着心里就不爽,看着余其扬洗了手过来,抄起桌子上两条茄力克就往余其扬头上砸过去,喊道:“你******就给你师父抽这个,你打发叫花子呢?”余其扬闪身接过,心里不由苦笑,这是英国的茄力克,是全上海说得上数一数二的香烟牌子,是他专门让成子买的,这是对于师父这种抽惯了烟土的人来说,这是在算不上什么吧。
把怀里的香烟塞到成子手里,笑笑道:“那我下次再给师父带别的。”成子直接就冲上前道:“你他妈爱要不要,不稀罕算了。你是不知道,其哥到现在抽的还是几毛钱一盒的大前门,连帮里的弟兄都笑话他,你还嫌东嫌西的。”
白皮陈三一脸的不予置评,抱着手里的紫砂壶扭过头去喝水,余其扬没说什么,示意成子找个地方先坐下,他则也脱了鞋,跪在床上,把桌子上的东西一一码好,把师父喜欢东西都挪近一点去,抬手倒酒,递给白皮陈三,道:“师父,前几天天气不好,你身上还疼吗?药酒还有抹吗?”白皮陈三剜了他一眼,道:“这不废话嘛,你说疼还不疼,这样的伤你自己身上又不是没有,刮风下雨,简直死的心都有了。”
余其扬有些心疼,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苦痛,可是自己偏偏又没有办法。想着,把手里削好的苹果递给他,道:“师父,等我改天再去找别的中医师傅给你看看,听说天水桥新来了一个大夫,医术很不错。”白皮陈三点点头,接过苹果,故意笑道:“我就说小孩子还是打一顿才知道厉害,记得你小时候又一次因为苹果没削好,差点让我打死你这个小孩兔崽子,这不就削好了吗?你说是不是?”
余其扬只觉得连笑也笑不出来了,是啊,就因为一个苹果,差一点,差一点就死在那个角落了呢,这样的事,发生的还少吗?看着白皮陈三脸上的哂笑,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师父说的是”这五个字这次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一息,才轻声道:“师父,你身上疼,我给你揉揉吧。”
白皮陈三嘬了一小口酒,一脸陶醉的神色道:“好啊,你小子知轻识重,他们都不行。”余其扬勾起一点唇角,把桌子上的其他几个空酒杯也倒好酒,一一推到白皮陈三面前,这才起身绕到白皮陈三后面,跪下来轻轻软软的捏着。陈三喝着酒,甚是高兴,一边品菜,一边唱起了几句京口,余其扬见状,也不由露出了一点轻快的笑意。
过了不晓得多久,余其扬觉得手有些酸,轻轻甩了甩,白皮陈三皱起了眉头,道:“捏呀,这才几下啊,你可是有几天没来啊,全身都疼得厉害着呢。”余其扬眉宇间是温柔的意思,轻轻笑笑,道:“好。”说着,又用心揉起来。师父再怎么样,终归是师父。如果他没有做这些事,如果自己今天来这里只是这样单纯的为了看看他,就像现在这样,多好。可是有些话,终归还是要挑明了说。
月落更深,桌上杯盘狼藉,成子也趴在一旁的桌子上打起了瞌睡,余其扬起身到白皮陈三的对面,白皮陈三抬抬眼道:“倒酒。”余其扬点头笑笑,直起身去拿酒壶,手却已经不听指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动了,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勉力拿住了瓶身,可是下一刻,手不由的一软,瓶子跌了下去,赶紧接住,对着白皮陈三有些抱歉的笑笑,道:“手滑了,师父你见怪。”
白皮陈三皱起了眉头,道:“累了就回去吧,天不早了,我也要睡了。”余其扬却没有起身,倒着酒,似是不经意道:“师父,我听人说,你有好几天没去堂口了,为什么不说一声。”白皮陈三满脸的不高兴,叫骂道:“你听他说呢,哪个混蛋王八蛋污蔑老子,你把他叫来,我不宰了他。”
余其扬淡淡道:“笙哥说的。”白皮陈三听了这话,缩起了脖子,不再作声,郑笙全他是最了解不过的,就是个不要命的狠角色,好一会才道:“你师父身上疼,你有空去打声招呼,不就几天没去堂口,还值得你专门跑过来问?”
余其扬笑着点了点头,道:“师父你是不打算说吗?你真的以为你这几天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一定要我说出来吗?”白皮阿三见他什么都知道了,也没的说,只得道:“我有什么办法,你以为烟土那是说戒就戒的,你师父我这么大年纪了,我容易吗我?”
余其扬什么也没说,整个人像是抽干了力气一般,跪坐下去,喃喃道:“我本来不相信的,我一直都告诉自己你不会的,我。。。。。。”他有些语无伦次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白皮陈三起身道:“你小子行啊,你诈我!”
余其扬自嘲的笑笑,道:“你那时明明答应过我的,师父,你骗我,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那个诺,是他三个月前为自己许的,是他余其扬,拿命去换的。可是如今这副形容,难道,他就真的没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吗?其实,从小到大,那个人,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命当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