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皮陈三见他这个样子,心里也觉得有点过不去。他确实答应那个徒弟了,是在三个月前。那时候他和另外一个老家伙喝酒,喝高了以后两个难免互相吹牛打赌,就以一瓶价值三十块的花雕为注,赌谁的徒弟敢去研究也得溱潼赌坊闹上一闹。第二天酒醒了,白皮陈三就后悔了,那严九爷是上海滩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在英租界,更是土皇帝一个,真算得上是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尾巴上拔毛,一瓶花雕事小,可是白皮陈三不想丢这个人。这是这就是个送命的事,那个傻子会干啊。思来想去,舔着老脸和余其扬说了一下,本想着那个徒弟要骂自己一顿,却见他默默坐在那里,什么话也没说,好一会儿,才慢慢道:“我去。”只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不管他这次能不能回来,都请自己从此戒了烟土。陈皮阿三想了想,估计小徒弟这次是回不来了,觉得答应也就答应了,那他就答应了。
那天小徒弟去严九爷那里闹事,他在醉花楼里喝酒,想到小徒弟实在算得上这个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人了,唔,有点不舍。再想想,这以后的日子没有人再这么伺候自己了,唔,有点难过。
等他喝的不着四六回来了,却听到了小徒弟毫发无损的回来了的消息。白皮陈三觉得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答应小徒弟这件事了,得,看来的消停几天了,回去睡了几天,才慢慢知道了那天的情况。传说小徒弟那天单枪匹马深入虎穴,大闹严九爷的赌坊,在被众人围攻的情况下,愣是祭出了自己的名号,道:“我是浦江商会白皮陈三的徒弟,想要挑的,随时奉陪。”说罢这句话,这才在众人的注视下,不紧不慢的扬长而去。
打这以后,他白皮陈三的名字算是在江湖上传开了,不过让陈三郁闷的是,人们提起他,总是说,余其扬的师父什么什么。因为这个,白皮陈三对余其扬的恨意,又上了一层楼。
但是小徒弟现在这个光景,白皮陈三知道今天这一关是没那么容易过去了,脸上是一副小孩子认错的表情,嘴上却是道:“阿其,你这也不能别怪我啊,你是没抽过烟土,哪晓得个中滋味啊,再说了,我不就好这口吗?你看人家收个徒弟,处处把师父供的像神一样,我倒好,收个徒弟,处处管着我,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我。。。。。。”说着,看余其扬抬头看他,不知怎么,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唉,要说他还真是有些怕这个小徒弟,赶紧低下了头。
余其扬点点头道:“就是好这一口,没什么。。。”说着不由苦笑,提高一点声音道:“你知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都被三爷看在眼里,你知不知道,他拿你抽烟土的事威胁我的台面,我的堂口有多少次?你不知道!每次除了就范,我能怎么样!”
说着,有些颓然,叹了口气,一息,轻声道:“我不怕,我不怕这些。可是,师父,抽烟吐对身体不好,我担心你啊。商会有规矩,帮众弟子进入妓院,或者吸食烟土,一旦别发现,立刻逐出商会。师父,你在浦江商会这么些年了,你总不会不清楚,出会意味着什么吧?”
白皮陈三听了这,只觉得说不出话来。他自然是晓得,一旦离开浦江商会,基本上只有死路一条。他也没想到,原来三爷竟一直盯着他,想到这里不又有些生气,起身踩着鞋,拖拖到门口,嚷嚷道:“嘿,马老三你个王八蛋死不要老脸的,你处处压我一头也就算了,你特么竟然在背后下我的刀子,那天老子见了你打不死你,不就是仗着你和常老大关系好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呸!”
余其扬有些不耐烦的意味,微蹙着眉。走了下来,拉着白皮陈三道:“师父,隔墙有耳,别再闹了。”
白皮陈三想了想,事到如今,也只有破釜沉舟一条路了,反正他这张老脸早就在这个小徒弟面前丢得干干净净了,也不差这一着,想着就把屁股往下一蹲,猛地坐在地上,拍着旁边的门槛,扯着嗓子嚎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啊~啊~啊~啊~,在商会里被那个老不要脸的压着一头啊,啊~啊~啊~啊~,我收个徒弟他还处处管着我啊,啊~啊~啊~啊~,阿其你没良心啊,啊~啊~啊~啊~,知道什么叫丧尽天良啊,啊~啊~啊~啊~,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啊,啊~啊~啊~啊~,老天有眼让你出门被车撞啊,啊~啊~啊~啊~,我这么一把年纪了我连个小娘们我都没有啊,啊~啊~啊~啊~,我容易么我啊,啊~啊~啊~啊~,我这还不如死了算啊我啊,啊~啊~啊~啊~,我就是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的啊,啊~啊~啊~啊~,你这个倒霉徒弟啊啊~啊~啊~啊~。。。。。。”
成子听见了动静,醒来来就看见了这么一幕,不由感慨,这人啊,又不要脸的,能不要脸到这个份上,啧啧,也算难得。白皮陈三本来就嗓门大,这么一嚎,又加上了几分京口的味道,那叫一个气势磅礴,鬼神皆惊。那声“啊~啊~啊~啊~”更是集哭丧和叫娘的精华于一身,那个抑扬顿挫啊,直教人叹为观止。
余其扬手插着兜,有些无奈的俯视着地下的那个人,他是他的师父,可他,却从来不曾把自己的性命当做一回事,可是,他是他的师父。声音里带了一点淡淡的懒散,低语道:“你起来吧,地上凉。”
白皮陈三本打量着余其扬回想以前一样告诫自己,却见他这幅样子,有些惊疑的站了起来,听得余其扬冷声道:“我以后不会再管你了,成子,我们走吧。”成子巴不得早点离开呢,听了这话,把东西一收拾,起身就跟着余其扬出了院子,白皮陈三有点急了,追上来道:“哎,那两条茄力克不是给我的吗?你怎么拿走了?”说着就去夺成子手里的烟。
成子转头去看其哥,只见余其扬微微摇头,并没有在说什么,自顾自的往前走了。成子索性自作主张,把白皮陈三往后一推,道:“就不给你抽。”说着就跟着余其扬跑了。白皮陈三觉得很伤心,刚才他就是发个牢骚嘛,其实他打心眼里是很舍不得这两条茄力克的。
余其扬和成子两个人走在月光下,余其扬抬眸道:“成子,今个麻烦你了,让你陪了我这么久。”成子嘿嘿一笑道:“我就喜欢跟着其哥,就算我以后有了媳妇,我也得跟着你。”余其扬眼里带了一点笑意,戏谑道:“成子,你这莫不是,莫不是在提醒我不要忘了你的婚事吧?放心,我不会忘的。”
成子把脑袋很傲娇的转过去道:“才不是,我才没那么没出息呢。”余其扬笑笑,不再逗他,一息,道:“成子,我拜托你一件事,你帮我办好。”成子撇了他一眼,道:“给我找媳妇的事,免谈,我不要。”
余其扬给他逗笑了,拍了他一脑袋道:“别想你媳妇了,是我有事找你帮忙,净瞎想什么呢?”橙子很是不好意思,道:“其哥你真是客气,有什么事和兄弟说一声就行,我一定给你办妥。还什么帮忙不帮忙,对成子来说,你的是比我自己的事还重要呢。”
余其扬斟酌道:“成子,我。。。我想买个房子。。。你看你能不能。。。”成子听了这话,拍掌而笑道:“其哥,不是我说你,你早该买房子了,就你住的那个地方,连我的都不如,还是几年前租的吧?你是不知道,我住着我那个大房子里啊,想着其哥你我心里就不好受,你看你,这次打算买个什么样的?我去帮你物色。”
余其扬有些不好意思,道:“嗯,找一个小一点的二层小楼,有院落的,我手头只有二百多,你看着来吧,偏僻一点也没关系。”本来是没有买房子的打算的,可是谢谢来了,总不能让人家阿嫂一直住娘家吧,终归不方便。这事还是早点解决比较好,而且,不知怎么,潜意识里觉得,应该有一个自己的房子,这样,才能算的上是家吧。
成子听了这话有些急了,道:“其哥,你这是说什么话呢,你一个堂主,去住二百多块的房子,你让我们情何以堪啊。你知道上海的房价贵到什么地步了吗?二百多,要不就是在石库门和一群难民一起挤,要不就是偏远到苏州河以外,其哥,你要是手头紧的话,只管找我们兄弟啊,我们那个人住的不比你好啊,别傻了,你为商会拼血拼命,还不知道哪天就横尸街头了呢,我呸,总之就是,其哥,你干嘛让自己过得这么苦啊,不值得,人生几十年,说过就过了,你傻啊你。”
余其扬不知道怎么说,他只是觉得,哪些东西不是属于他的,他呢,他也不想要,他只知道,他这条命,是常爷的。蹙了蹙眉,笑着道:“成子你出息了,竟然教训起我来了,就找我的话去做吧。”
成子还想再说什么,余其扬却先道:“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还有一件事,明天你有空去趟天水桥,把那个新来的大夫叫过去给我师父看看,他身上有伤,一到阴天下雨就疼,总也不见好。记住了,嗯?”
成子有些气恼,不高兴道:“你还关心他呢,这样的伤你自己身上也有好几处,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我看啊,也该让他给你看看了。”余其扬给了他一拳道:“你小子尽胡说,我哪有什么事啊,别多想,我先走一步了。”
成子见余其扬竟是要走,赶紧扯住余其扬的袖子道:“其哥,不公平啊,你怎么这样呢,以前强哥陪你看过师父以后,你总是到他们家喝酒,我这酒都备好了,你怎么要回去了?不带这样的啊。”
余其扬看了看天上的星子,推脱道:“可是天色已经很晚了。。。。”成子一脸委屈状,道:“你和强哥每次出来时间也不见得就早啊,再说的咱们两个单人汉,又没人管,一起喝到天亮,多痛快啊其哥。”余其扬很有些为难,要搁到以前,和弟兄们一起喝个几天几夜不回去很是有的,他也习惯了,可是,今天,他就是想要回去呢!
轻轻的笑着,有点不讲理的意味,道:“谁叫你单身的,我不高兴去,等你有了媳妇,我再去你家喝通宵,然后让你媳妇狠狠管教你!”说着,脸上尽是小孩子样坏坏的笑意,却偏偏看起来,那样的天真无邪。
成子有些无奈,只得和余其扬作别。
余其扬熟悉而又看着悠长的巷子,脸上是一点温暖的意味,撇过眼,却看到谢谢从一侧拐了进来,就走在自己前面不远的地方。这么晚了才回来,真的是不乖,本待蹙眉,却在不觉间,弯了眉眼,勾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