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
庭院里,树叶开始黄了,一片片地飘落,有些没落到地上,就会被风吹起,胡乱飘。书房里,窗户正开着,可见一伊人低头看账本,侧面呈现完美弧度。
上图认真地核对账目,被一张忽然从天而降飘落在她面前的枯黄落叶打扰了。
不知不觉天气渐渐转凉,已是秋。留不住的是时间,留得住的是回忆,以为时间可以拉断回忆,结果是时间拉长了回忆。假装不去记,以为会忘记,刻意要去忘,以为会淡忘,最后,没有一样可以做到,唯一还能让她有一点儿高兴的就是时间确确实实过去了,景家越来越安全,她,也就越来越放心。
她用手拾起落叶,把落叶向窗边举起,落叶满是小洞洞,阳光穿透小洞——有谁还记得它春天时候的绿葱葱?她在想,是不是女人老了的容颜也会像落叶一样褪去色彩,变成一张让人无法怀念曾经的落叶。还是会有人认为,这落叶经历了青春和辉煌,完成了其一生使命,在其有生之年遇上过相识之人,见证过它的人生历程,也算得上另一种成熟妩媚,隐约透露出美丽,并带着淡淡忧愁,散发幽雅余香?
有这个人吗?
缓慢地移开叶子,映入她眼帘的是光秃秃的树枝,或者还在,或者断了些。穿过这个小庭院,对面就是客房,那间客房只有严承轩一个人住过。
“这是景小姐的嫁妆吗”?记得那晚她给他送被子时,他曾经问过这话。
她不知不觉想了起来,还傻傻地笑了,连自己都不知道在笑什么。
“小姐!小姐!好消息!好消息呢。”蓝梅子忽然来到面前,动作迅速到上图还没有来得及收回视线。
“小姐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有事吗?什么好消息让你高兴成这个样子?”上图看着她微微泛红潮的脸蛋,八成是小跑所致。
“是好事,小姐的好事!”蓝梅子笑嘻嘻地宣布。
“喜事?”上图皱眉,表情疑惑。
蓝梅子特意看了看门口,发下没人才敢跟自己小姐报告,“刚刚我在大厅打扫,你知道我听见什么了吗?我偷听到太太在和苏州那边通电话,说了小姐的婚事。”
“苏州?婚事?”上图糊涂了,“这苏州有认识我的人吗?和哪家说的什么亲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蓝梅子开始吞吞吐吐。
“怎么不说话了?”
“小姐,我说了您可不要生气,要答应我千万别生气。”蓝梅子手玩弄着其中一条辫子。
上图轻摇头,“我不生气,你说吧。”
“小姐,这太太就一直担心你的婚事,上次你和许家四少爷的事情也不知道是谁传开了,现在当地人好像都不太乐意攀咱们这门亲似的,那太太她就只好……只好和苏州那边联系喽,诶!您别说,还真有个很仰慕小姐的,跟咱们景家门当户对,也是一个做生意的,听说之前也来过咱这边,和小姐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可能小姐您不会记得起来的……”蓝梅子滔滔不绝地说着,忽然看自家小姐脸色不太对劲,马上停止。
“小姐,您……您没事吧?小姐,你听我说,杭州这边的男人他们都不长眼睛,咱家小姐要美貌有美貌,要财有财,那是他们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高攀不上。”蓝梅子边说边看着上图的反应,见其仍没有反应,继续说,“小姐,我告诉您,我仔细观察过了,杭州男人很难看,我告诉你,这杭州的男人肯定没苏州男人长得好看,这……”
“你以前不常说是上海男人长得好看吗?”上图徐徐吐出一句。
“呃……这个……小姐您不是不喜欢上海男人吗?”蓝梅子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大点儿声,我又没有要责怪你。”
“没有,我说也好看拉,这苏州男人和上海男人一样好看。”蓝梅子大声宣布。
上图被她逗笑,无奈地说,“瞎扯,你有见过人家苏州男人吗?”
“真的!”蓝梅子赶快澄清,“好吧,我承认我是没有见过苏州男人,但是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太太和苏州那边都说好了,估计对方很快就会来杭州拜访,小姐,您一定要假装什么都不清楚,千万别说是我说的,要不然太太肯定是要责怪我多话的。”
蓝梅子细细地交代。
“小姐,您……您不高兴吗?”见上图心不在焉,蓝梅子直觉小姐有点不对劲。
她该高兴吗?或许吧,她其实是该高兴的,她不是一直都在等着这件事情的到来吗?难得现在迎刃而解,多好!可为什么她全身都在强烈地呼喊着“不愿意”?这到底是不是错觉?她生病了吗?竟然连自己的感觉都无法断定。
“小姐?”
“没有不高兴,只是感觉事情来得太突然而已。”上图这样告诉蓝梅子,也这样告诉自己。
“小姐,您一定要记得可千万千万别告诉太太……”
“别说是你说的嘛。”上图特意娇嗔地瞟了她一眼。
蓝梅子用力点点头,两条麻花辫子还甩了甩,“对对对。”
事情仿佛回到原点,其中插曲就是她到了一趟上海,以及结婚对象改变了,由一个杭州男人变成一个苏州男人。仅仅是这些改变而已吗?她自问,答案只能是!她告诉自己,并且努力地克制不去回想上海,不去回想那个可以让一个意志坚硬如钢的人改变想法的上海,她害怕如果再这样想下去会折服在那个纸醉金迷的大上海魅力下,会折服在那个温柔且宽阔的肩膀下,所以,她不能去想!
那个苏州男人在第三天就已经坐在景家大厅。
母亲昨夜和她聊到很晚,细细诉说了一些温温润润浅浅淡淡的往事,从她儿时说起,每一件都能勾起她深刻回忆,勾起她心底最低层感触,泛起甜蜜,充满温情,她晓得,这个就是她一直无法放下的牵挂。
客厅里,两边相对排开八仙椅上,上图和苏州男人面对面而坐。苏州男人自我介绍姓余,年年有余的“余”。
这余先生戴着一副金框眼镜,样子长得倒也斯文,就是纯粹的南方男人,骨架子并不大,很普通的男人,上图必需费点心去把他的样子印在脑海,否则下次可能在街上也未必能认出。
“小姐,姓鱼?年年有鱼?有这个姓的吗?”站上图身边的蓝梅子悄悄问自家小姐,心里暗暗发觉一个铁的事实,并且决定事后告诉小姐——到底是上海男人拨得头筹。
这话虽然声音不大,对面余先生听得很清楚,脸色有点窘。
“胡闹,是余下的余。”上图假装严厉地怒斥蓝梅子,缓解了余先生的尴尬,事实上,这个余先生的介绍也确实是存在问题,会让人误解。
余先生连连微笑点头,直说:“对对的,好在景小姐饱读诗书。”
“希望余先生不要介意才好。”上图也报以微笑。
“不会,我怎么会介意呢。”
这一笑,差点没把余先生魂魄勾去。本来这余先生在看见景美人那一刻起就没眨过眼,好在有多年出门洽淡商务经验才说得出话来,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跳和震撼感觉,又被这倾城笑容轻易击垮。早在一年前他和她在一家商行碰过面,当然,他敢肯定她已经想不起来,但是没有关系,这个并不重要,重要是眼前他们可以认识,甚至极大可能可以联姻,这是他做梦都不敢去想的事情。当他听中间人介绍说了一句杭州那个景小姐,他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母亲不太同意,硬是说没有太多必要舍近求远,苏州美女满天下,何必找到杭州去,况且对方还条件诸多。他很想告诉母亲,她的美丽不是世上哪个女人可以媲美的,苏州没有,杭州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不理会母亲不悦,他以最短的时间赶来见她,他不在意谁上谁家的门,也不在意其它是是非非,更不在意她是否记得住自己,他只在意以后。
看得出来这个余先生确实是个可以独挡一面的商人,母亲之所以看中他兴许多少有这个原因,将来景家生意也可以有人分担。余先生一身手工西装,充分显示其家境殷厚,可惜的是余先生个子不高,没能充分展现出这一身不菲西装的贵气,当然,并非人人都有像严承轩那样得天独厚的身形,她真是想太多了,怎么变得这么爱拿人和人来比较。
“苏州是个地杰人灵的地方,对吧余先生?”上图找些客套话说。
余先生没有反应。
“余先生怎么都不说话?”上图觉得他有点走神。
“我……是的,景小姐说得很对,不过在我看来,这杭州更胜一筹,看景小姐就知道了。”怎么会不说话,他还有很多话要跟她说呢。可这个时候他只想着看她,她一说话,他就只想倾听。
发自内心的话是可以触动人的心灵,一向不习惯听这种话的上图倒也不排斥,“余先生真是会讲话。”
“说的是事实而已。”
“听家母说余先生家里是做纺织业的?”
“哦,是的。”
“余先生经常到杭州来出差吗?”上图没话找话,终归上门是客,不好怠慢。
“不常,只是偶尔,需要采用面料的时候吧,生意多半分布在广东那边。”
余先生一问一答。
上图轻轻“哦”了一声,“广东前阵子可不是很太平,余先生生意可会受了影响?”
“多少会有一点儿,不过好在最近战事又平息了许多。”
又是只有一句话。
……
谈话一直是上图主动,倒也相处融洽,就这样过了一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