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沐和殷沣昨夜喝了大半宿,殷沣还在宿醉中,殷沐却习惯良好地准点爬了起来。
因着殷沐突然改了规矩,住在外院东厢由丫鬟伺候,鸣慧等人都有些手忙脚乱,一面打发巧书去内院取殷沐的衣物配饰,一面又差遣静书去问殷沐的起居习惯,正在兵荒马乱的时候,外门粗使来禀报说,思乐堂的小厮把阿九送来了。
原本还算温和的气氛顿时就紧张了起来。令书正在给殷沐梳头,手里拿着一朵翡翠六叶珠花比划了几次,愣没敢往殷沐的发间落下。坐在妆镜台前的殷沐示意她继续,随口问道:“思乐堂的小厮送来的?祖母有什么话带来吗?”
那粗使就是个洒扫庭院的,待人接物多少有点缺心眼,听见思乐堂来人早就晕头了,急匆匆就上门来禀报,心想姑娘还不立马就出门去迎接?再不济,慧姬也该迎出去了吧。这时候被殷沐问了一句,顿时就傻了。
鸣慧忙蹲身施礼道:“姑娘,奴婢出去看看。”殷沐竖起手指示意她稍等,令书已把最后一朵珠花妆饰在她发间,她披上鸣慧手里的半臂衫子,手脚利索地系好襟带,人已经往门外走了:“一起去。”
阿九躺在竹椅上百无聊赖,偏生送他来的两个抬轿小厮都是哑巴,别说与他说话,连个眼神都不带搭理的。他一直不肯告诉戚君殷沐的事,怕的就是殷沐的修为暴露了,殷雪深会亲自去见她,重视她,栽培她,忌惮她。——他知道,殷沐不喜欢那样。
现在的局势有些微妙。
殷雪深虽然知道了一切,却仿佛和殷沐有着某种默契,她在假装自己不知道。
她让人把阿九送到殷沐身边,表明的意思就是:我知道你是水系大圆满,也会给你应有的尊重和待遇,但是,你和我都不要张扬这件事。想要相安无事地继续生活下去,你就把闹出来的事情全部摆平了。——阿九的内力禁锢要打开,失踪的别月姬要释放,其余的你随便。
要不说女人的思维方式才一致呢?换了戚君来处理这件事,结局绝对不一样。
听见脚步声传说,阿九懒洋洋地从竹椅上坐直,眯起眼睛看了一眼。
“噗——咳、咳咳!”他仓促之下吞了一口风,剧烈咳嗽起来。
殷沐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少年满脸通红地咳嗽,带了些湿润的眼神却偷偷往自己身边飞的样子。几天不见,他似乎瘦了些。鸣慧正上前询问,思乐堂来的两个哑巴小厮只会摆手,阿九一边止住咳,一边上前施礼答道:“老夫人就是让我过来,没有什么别的话。”
见鸣慧回头请示,殷沐点点头,道:“既然是老夫人的意思,就留下吧。”
鸣慧打发两个思乐堂的小厮离开,阿九见殷沐转身要走,忙上前阻拦:“姑娘……”
殷沐就这么止步抬头看着他,他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小声道:“君父说,我要是没有内力,七天就会死掉。”不等殷沐作出反应,他又立即表示自己也觉得此事很无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昨天君父才告诉我,他带我去见老夫人……”
殷沐突然伸手在他额上点了一下,他近乎絮叨的声音戛然而止。
“现在可以了。你回明玉堂。”殷沐说着继续往前走。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阿九拉住了她的袖子。鸣慧顿时偏头作“我是一块石头”状。
殷沐心里居然生起了一点哭笑不得的情绪,她往回扯了扯自己的袖子,阿九始终不放。她只得转过身来,看着阿九。那少年一脸委屈,说道:“你们神仙打架,轮着凡人遭殃。事情不是都过去了么?以后君父不会再来招惹你了。你让我回来吧。”
“你在明玉堂不好?”殷沐再度扯了扯袖子,示意他放手。
阿九扯着她袖子晃了两下,哀求道:“求你了姑娘,让小的回来吧。”
殷沐没忘记他掉进荷花池就不肯爬起来的倔强,一个敢拿自己性命来赌气的人,殷沐半点都不想招惹。她承认阿九的出现让她觉得眼前一亮,有一种前所未见的新鲜好奇,然而,这种少年冲动的义愤,还是让她有些感冒。——她的脾气是很锐利的,身边人最好宛转温润,这样才能长久相处不出意外,阿九却有着同样的锋锐,一旦交锋,折掉的必然是阿九。
不过,念着自己如今都住在外院,以后和小厮相处的时间应该很少,何况阿九又是老祖母吩咐送回来的,她一开始也没打算继续把阿九往明玉堂送。是阿九自己坦诚,此次回来只是请她解开内力禁锢,因此她才起意再度送他回去。
此时阿九纠缠不休,她也不甚在意,点头道:“好。那你留下。放开我。”
阿九忙松开手,往旁边侧站一步,躬身道:“小的冒犯了。”
殷沐一路往东厢走,阿九就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鸣慧只好继续作石头状。进了起居室的大门,阿九也发现有些不对,屋子里站着的全部是女人。——除了从内院回来的巧书、静书,还有殷沣的大丫鬟青焰、紫火。正想退出去,就听见殷沣的声音唤道:“九郎来了?”
殷沣是刚刚才起来的,她生性疏懒随意,自觉与阿九也不算外亲,穿着中衣就出来了。
这景象落在殷沐眼里,心里暗想,殷沣和阿九倒真的是关系极好?
阿九已经惊喜地冲上前去,搂住殷沣的脖子,亲昵地喊:“大姐姐。”
“这死孩子,我头疼着呢,别晃。”殷沣怪嗔了一句,动作却极亲昵地拍了拍阿九的背心,又拉开他,仔细看了一眼,“父亲使你来接我回去?”
阿九摇头道:“君父巴不得大姐姐四处多走动走动,我……姑娘答应让我回来了。”
殷沣意外地看了一边不吭声的殷沐一眼,岔开话题道:“好了,我先穿上衣裳。”
阿九情知以自己的身份不该在这里继续待着,和殷沐见了个礼,就去了内院。
殷沣洗漱更衣出来,阿九已经走了,殷沐则等着她摆早饭。
“我适才听人说,思乐堂的人也来了?”殷沣问道。
这昨天才刚刚见面的姐妹二人倒真是倾盖如故,殷沣问得随意,殷沐也答得随意:“就是送阿九回来的。”
二人落座之后,紫火摆饭,青焰伺候殷沣吃饭,鸣慧则替殷沐布菜。
殷沣并没有食不言的讲究,一边拿筷子,一边说道:“阿九不是在父亲那里?”
殷沐点点头,见殷沣还有话问,她就先不吃饭了,只喝了一口花茶,答道:“他说,他身体特殊,不能失去内力。前些天我送他回去时,顺手把他内力封了。大姨父有些着急,直接把他送到了思乐堂。”说到这里,她还是说明了一下,“手法有些特殊,祖母应该看出来了。”
殷沣原本还想说什么,此时却有点悚然而惊的感觉,干脆埋头默默吃饭。
殷沐看着她古怪的表情,顿时就知道她又想歪了。她是觉得封内力那手也是自己算计好的吧?故意在局势如此微妙时把底牌掀给祖母看,从金字塔顶端奠定自己的权威。很遗憾的是,殷沐还真没那么多弯弯心思,那就是个意外,歪打正着。——她再聪明,能知道阿九是个没内力就死星人?能算到戚君好巧不巧就昨天发现阿九内力被封了?
只是殷沣从昨天开始就觉得她“小谋深算”,她认为殷沐这十多年来一直是装疯卖傻,一直在忍辱负重、韬光养晦,直到修为大成并顺利通过春日宴之后,才渐露锋芒。殷沐明知道她误会了,偏偏这事不好解释。怎么说?难道要她告诉殷沣,你以前的七妹妹是真傻真废柴,她跳水自尽我来了,这才好起来的。
被误会为深谋远虑、智珠在握却无法辩解的真莽妇殷沐,此时也只好低头默默吃饭。
好在这种沉默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随着早饭的结束而结束了。
丫鬟送来热茶之后,又是殷沣开口询问:“什么时候送别月姬回去?”
殷沐挥手屏退了众人,这才问道:“别月姬究竟是谁?为何祖母这么着紧?”
殷沣沉默了一会,似乎在考虑这件事究竟能否告诉殷沐。殷沐见她为难,便说道:“不方便说也就算了。我只是随口一问,也不是非要知道。”顿了顿,又继续说,“这两天就放她回去。不过,也要请托大姐姐一件事。”
殷沣点头道:“你说。”
殷沐道:“这些人我原本是想留着自己用的,别月姬身份不同,我可以放她回去,其他的人……这就有些对不住大姨父了。有几个已经对我效忠,大姨父那边的命灯,恐怕已经灭了。”
这消息倒让殷沣吃了一惊:“命灯灭了?!”
殷沐解释道:“大姐姐应该也知道命灯的奥秘。命灯与神魂相连,她们既然效忠于我,留在大姨父那里的命灯自然要收回。我知道大姐姐惊讶为何命灯与神魂的联系可以被斩断,这个……我也无法用语言解释,不过,大姐姐一定要知道,我可以演示给大姐姐看。”
殷沣在震惊之后,已然逐渐冷静下来,她摇头道:“不。这种咒术足以逆天,不必给我看,你记住,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她思考了一会,果断地决定,“把别月姬送回来即可。其余的人都处理掉吧。不管命灯是自动熄灭还是被你斩断了联系,都说是死了。”
“可是大姨父那里……”殷沐假惺惺地说。
殷沣瞪她一眼,声音有些冷:“我去处理。”
这原本是殷沐针对殷沣的试探。她故意抛出来一个足以逆天的消息,就看殷沣是否真的维护她的利益。殷沣显然也看出来了,顺着她的意思做出了决定。这件事试探的显然不是殷沣的真心,而是以后二人的相处之道。从此事看来,姐妹二人显然配合愉快、默契十足。
达到目的的殷沐低头笑了笑,歉然道:“代我给大姨父赔个罪。”
殷沣则端茶喝了一口,表示接受她的歉意。
……
殷沣留在焚香小筑的第二天,别月姬就悄无声息地回去了。
戚君询问她的去向,她却似乎失去了被囚禁时的那段记忆,什么都想不起来。不到半天,思乐堂的软轿就把她接了过去,殷雪深与她在密室里详谈了差不多一个通宵,询问的全部是当晚别月姬与殷沐交手时的情况。次日,思乐堂突然赐了焚香小筑一枚上品央海玉指环。
殷家上下顿时就炸开了锅。殷雪深并不算吝啬,每年赐给各房主子的赏赐都不少。大到年节寿诞婚嫁生子,小到待客踏青行猎游学,只要她知道,只要她记得,多多少少都会赐下东西来。可是,除了当年惊才绝艳的大姑娘殷沣,殷雪深从未赐给任何孙女玉指环!
——老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所有人都在揣测。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从前默默无闻的七姑娘,从今以后要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