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沣在焚香小筑一住就是整整七天,待她离开时,时间已经进了四月。
此时殷沐已经准备好去族学修炼了,按照殷沣的说法,此时她就算不去族学,祖母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不过,殷沐还是决定去。她对这个世界的玄术有着很多的疑惑,殷家族学可说是河阴县最高端的修炼场,有这么良好的学习条件,没道理不去研究深造。
殷沣离开时把她的贴身大丫鬟紫火留下了,大概意思是让殷沐借用几天。殷沐对此甚为感激,论修为,紫火是五重高手,虽说比不上别月姬,不过她身份不凡,代表着殷家大姑娘,倘若带她去族学,不单可以帮自己打发掉不必要的麻烦,还能适度地借用到殷沣的人脉。——这却是相当难得的。
去族学的前一天,殷沐打发鸣慧去了山石轩一趟,原意是请殷治一齐出门。这一次山石轩倒不敢给鸣慧闭门羹吃,好言好语地迎了进去,不过,得到的消息是五姑娘今天宿在族学,压根儿就没回家。殷沐也算是明白了,殷治已经把自己划定为危险人物,以后也不会愿意和自己接近。
四月里的一个晴朗清晨,殷沐带着紫火、鸣秀,乘坐一辆马车,终于进了学。
殷家族学位于河阴县南郊二十里外,面朝跃鲤滩,背靠紫华山,占地千亩,是河阴县最大、最高端的修炼场,在此就学的不仅是殷家子弟与姻亲贵戚,也有不少当地豪族借学于此,这倒是从高祖殷黎在世时就养成的风气。殷家族学供奉有一位三阶九重的玄师,人称“练仙妃”,与四阶高手仅有一线之差,可谓冠绝纷州。练仙妃每年七月都会开坛布讲,州县不少后学皆慕名来拜,届时人潮涌动,玄士云集,堪称一时盛景。
二十里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殷沐一心想着进学,一路上马夫将车赶得飞快,待进了跃鲤滩的地界,就看见一潭寒水浩渺东池之上,葱翠碧草掩映着鹅卵石滩,正是春风和煦之时,粼粼波光与路边春草起伏相应,风光正好。紫火幼年时也曾跟随殷沣时常往来,百年岁月倏忽而过,看着车窗外熟悉又似陌生的景致,竟有些痴了。
殷沐无聊时也在看外边的风景,见紫火眼底感慨,也有些触动。无疑这个世界的人都是极幸运的,男人生下来就能活一千年,女人只要愿意勤恳修行,活上五百年也是寻常事。他们的生命比自己上辈子那些人漫长多了。不管怎么说,人只要活着,就能经历更多,得到更多,享受更多,能比人活得更长更久,那当然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终于到了族学门口,按理应该下车步行,不过,紫火出示了代表殷沣身份的字牌,守在门口的两个引门姬就任由车夫将马车赶了进去。殷沐进学用的车驾也是殷沣所赠,车夫也是殷沣用老了的,在族学中十分相熟,很快就将她带到了专管族学庶务的族老殷雪凝处。
殷雪凝的高祖母即是殷黎的庶女,她这一支素来与嫡系关系极好,自家子女也甚为争气,是以几千年来在族中的地位非但没有被边缘,反而一直执掌族学,甚为风光。殷雪凝年轻时就与殷家家主殷雪深是同窗好友,二人交情甚笃,甚至比亲姐妹还要好上几分。她常年就居住在族学内,平日就专司殷家后辈教养之职,倒是很少在族内聚会中出现。
听了紫火关于殷雪凝的情报,殷沐心中大略有数,便遣鸣秀前去通禀。
哪晓得鸣秀才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个双鬟少女掩面泪奔而出,紧接着,又一个与她同样打扮却戴着一顶纯金小冠的少女追了出来,口中不住呼喊:“懋儿!懋儿你等等我!我陪你去见谢姑姑!——哎哟!”她追得太急没留心脚下,活生生就在殷沐等人面前摔了个狗啃泥。
此处是族老殷雪凝的住所,地上细细铺着青石,一跤摔结实了那真是甚为难看。那少女一时半会儿竟然爬不起来。鸣秀连忙上前扶了她一把,见那少女头上的金冠都摔落下来,险险挂着,唇齿相碰伤了皮肉,嘴角就有鲜血淌出,下巴也磕破了皮。她将袖中的干净手帕递了过去,也不说话,只是扶她起身。
那少女看着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显然还不到春日宴的年龄,摔得狠了,略有些委屈地瘪了瘪嘴,见鸣秀关切地看着她,又觉得有些丢脸,接过帕子,对鸣秀施了个礼,说道:“多谢这位姐姐。我、我……”突然想起刚刚奔走的友人,忙躬身道,“我还有些急事,日后再来拜谢姐姐。不知道姐姐贵姓芳名,在哪个院子读书?”
鸣秀摇头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姑娘请自便。”
那少女既不愿就此离去,又心急好友的去处,一跺脚,道:“反正我记住你啦。我叫殷泱,现在清音院进学,……看样子姐姐也不会来找我。我一定会来找你的。”她挥了挥已经沾染了自己血污的帕子,表示下次一定把帕子还给鸣秀。当下也不耽搁,追着远处已渐渐消失的少女身影飞奔而去。
紫火站在殷沐身后,轻声道:“这位似乎是惜五娘子家的姑娘,与姑娘倒是从姐妹。”
殷沐并不知道“惜五娘子”是谁,不过,从姐妹她是懂的,意思就是刚才那个少女的祖母与她的祖母殷雪深是亲姐妹。殷雪深是她那一辈惟一的嫡女,她继承家业之后,她所有庶姐妹都搬出祖宅另过了,所以,从礼法上讲,紫火的说法是有误的,那些搬出去的殷家祖姨奶奶不能算殷沐的堂祖母,殷泱自然也就不能算是她的从姐妹了。这显然只是体谅殷沐搞不清关系时的权宜喊法。
鸣秀这才上前去敲门请见,很快就有丫鬟出来相请:“夫人手头事忙脱不开身,请七姑娘入内相见。”
殷沐带着紫火、鸣秀进门,那引路的丫鬟带着她们径直进了正堂,只见那原本待客用的正堂里摆了十多张又宽又长的书案,上面堆满了卷宗书册,十多个文书打扮的女子有些正在抄录,有些则在装订,果然是好不忙碌的样子。东侧一张书案之后,站着一个紫衫女子,头戴轻纱竹冠,小袖利落,看上去二十余岁的模样,眼中却有暮霜之色,显然年纪不小了。
那引路的丫鬟上前禀报道:“夫人,七姑娘来了。”
原来这人正是专管族学庶务的族老殷雪凝。她将手里一大叠黄板纸放下,转头一看,恰好看见身姿伶仃的殷沐,再一看,却是看见了紫火。这让她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多了些慎重,正想去搬另外一叠黄板纸的动作也停住了,理了理衣衫,说道:“七姑娘今日是来进学的么?”
殷沐先上前施了礼,唤了声族老,这才回答道:“遵祖母的教诲,前来族学进修。”
对于殷沐的种种传闻,殷雪凝其实也听过。毕竟,殷沐是殷家千年来惟一一个差点沦为贱货的姑娘,殷雪凝作为专管族学的族老,为此也不得不向殷雪深赔过罪。后来殷沐奇迹般的通过了春日宴,族学里也很有一番议论,皆是啧啧称奇。不过,殷雪凝对她的了解也就仅止于此了,殷沐本来身份就不算高贵,就算通过了春日宴,也就是个不上名牌的庶女,哪里值得她多看一眼?她每天都很忙,实在没那个空闲。
不过,看在紫火的份上,她还是多给了殷沣一个面子,说道:“既然家主夫人嘱咐你来进学,日后好好修炼也罢了。我让柏姑带你去摇光院见夫子,住宿也让她亲自给你安排,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去找她。”这柏姑是她最心腹得力的助手,这么安排,也就是殷家主家出来的姑娘才有这等面子了。
殷沐见她一副“话说完了,你可以走了”的样子,蹲身福了一福,道:“多谢族老。晚辈就不打扰您了,暂且告退。”
殷雪凝点点头,往旁边看了看,喊道:“柏姑?随七姑娘去一趟!”
却不料柏姑与紫火乃是旧识,当着殷雪凝的面还没什么,几人才走出来,柏姑就轻拍了紫火一掌,笑道:“小火苗!你也不来看我!”她长着一张老实憨厚,甚至有些木讷的脸,一旦开口说笑却是眉飞色舞,笑声连连,殷沐与鸣秀都有些意外。
紫火眼皮都没抬,反手格住她还待再拍的手,说:“姑娘面前,你规矩些。”
柏姑不禁多看了殷沐一眼。她原本是不怎么看得起殷沐的,依她看来,如同紫火从前伺候的主人,殷家的大姑娘殷沣,那样惊才绝艳、天人之姿的女人,才是值得承认的殷家嗣主。殷沐这样的小女孩儿,仗着自己身上有着殷家的血脉,修行全不认真,一个月前还险些把自己弄成了贱民,除了会投胎,有什么值得看重尊敬?却不想紫火言辞间对殷沐多加维护。
鸣秀还记得当日殷沐对她说的话,见柏姑对殷沐无礼,又见殷沐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便试探地问道:“姑娘,要不要我替你打她?”
她这句话说得毫不避人,清清脆脆传入了柏姑与紫火耳里。
柏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紫火也有些哭笑不得。
反倒是殷沐露了一个笑容,说道:“她已近九重的修为,你打不过她。”
这句话说出口,鸣秀还不觉得什么,柏姑是彻底震住了,紫火也不动声色地掩住了自己的惊讶。柏姑是前天才突破到九重的,因为近日事忙,这件事她连自己老师兼恩主的殷雪凝都没告诉,殷沐怎么会知道?除非她修为极深或是眼界极高!不管是哪一样,面前这位看着单薄青涩的殷家七姑娘,都绝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轻薄可欺!
想到这里,柏姑往前一步,慎重施了个揖礼,躬身道:“是在下轻狂了,七姑娘海涵。”
殷沐既不是她主子,又敬她年长,自然不肯平白受她的礼,往旁边侧了侧身,颔首道:“柏姑先生言重了。您是族学执事,我只是学子,当不起您的礼。”顿了顿,又说道,“紫火姬是大姐姐身边的管家,大姐姐怜惜我进学时没有长辈陪伴,所以请她来照顾我两天,我待她也如半个姐姐一般。柏姑先生既然与紫火姬是旧识,自然也就是我的长辈了。”
紫火连忙说不敢当,柏姑这才知道这件事居然是殷沣授意,顿时更加高看她一眼,既然紫火都谨守本分,她也忙说当不起。不过,再之后说话时,已对殷沐多了些尊敬,甚至还有些维护与礼遇。很显然,殷沐对紫火那句半个姐姐的话,很让柏姑开心,连带着就对她多了几分亲近。
原本殷雪凝是吩咐柏姑先带她去摇光院见塾师,出门走了两步,柏姑便道:“此时近午,那边也快要下学了。不若我带七姑娘先去看看住处,拿了钥匙过来,再去食堂过午。姑娘坐了一早上马车,恐怕也有些疲惫了,过午之后且去住处休息片刻,到下午上学时,我再带姑娘去摇光院如何?”
殷沐倒是无可无不可,她修为比普通人高了许多,轻易不会觉得疲倦,不过,柏姑显然是亲近她才如此建议,对于这样的好意,她也没必要拒绝。当下点点头,说道:“那就多蒙柏姑先生费心了。”
虽然殷沐说的是客套话,但是,自觉好意被接受了的柏姑依然挺乐意,差人将族学内部使用的双辕车套了一辆来,请殷沐和鸣秀上了车,笑眯眯地说道:“七姑娘,我已交代了车夫,送你和这位姬子去藏珑山麓,可否将紫火借我一程?”殷沐已看见她让人牵来的两匹马,心知这许久不见的知己二人是要策马同游,便点点头,对紫火说道:“卿可自便。”
得了殷沐的准许,紫火也甚为开心,对她施了个礼,目送她的马车离开。
殷沐与鸣秀的马车离开之后,柏姑与紫火各上了一匹马,紫火百余年未曾上马驰骋,动作竟有些不熟练,待她上了马之后,甚为眷顾地拍了拍马脖子,眼眶竟有些湿润。柏姑也很多年没再见过紫火的马上英姿,控马与她并行一处,柔声道:“紫火,大姑娘真的……”
紫火眼神倏地一黯,点点头。二人相顾失语。
最后,仍是紫火看了一眼逐渐远去的马车,说道:“当年大姑娘住的绿竹居还在么?”
柏姑讶然道:“你想让七姑娘住那里?”
紫火轻嗯了一声,没理会柏姑的惊讶,又丢了一个平地惊雷:“刚才姑娘告诉你,大姑娘只把我借给她几天。那是大姑娘对她的说法。”见柏姑瞪圆眼睛看着她,她点头肯定柏姑的揣测,“倘若我能得到她的信任,从今以后,我就是七姑娘的人。——青焰也一样。”
柏姑难以置信地说道:“大姑娘悉心培养你和青焰这么多年……”
紫火眼底也有些困惑,轻声道:“我也不明白。不过,我想,我渐渐会明白的吧……”比如,像刚刚那样,殷沐仅是淡淡一句话,就让她知道殷沐在玄术修为上绝对不简单。也许,那位让大姑娘突然就看重的殷家庶女,身上还有着许多旁人未解的高明之处?
殷沣已经起意把自己培养多年的两个心腹给殷沐了,不过,这也仅是殷沣一个人的想法。此事能否能够顺利达成,看的依然是殷沐和紫火二人的意愿。倘若殷沐不认可紫火,殷沣就是一厢情愿;同样紫火倘若不认可殷沐,她又怎么会真心认真地向殷沐证明自己,让殷沐认同她的能力和忠心?
柏姑还欲说什么,紫火已抽出马鞭,在马臀上虚晃了一下:“废话少说!和从前一样的规矩,绿竹居前一棵松,谁先上树算谁赢。”她人已经朝着马道飞驰而去,风中隐约传来她纵情肆意的笑声,“……食堂还卖桃花春不?!”
柏姑连忙打马赶上,来不及骂她耍赖,只喊道:“那棵树早就移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