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殷沣就宿在了焚香小筑,与殷沐同塌而眠。
深宅大院里的消息传得和风一样快,殷沣身边伺候的青焰紫火带着她惯用的起居器皿到焚香小筑时,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殷家的每一个角落。殷沣的行为显然并未和戚君通气,一直在明玉堂等消息的戚君吃了一惊,目光下意识地在身边流连,没有看见想象中的那道身影,他皱眉问身边的谢大娘:“阿九呢?”
阿九很快就被下人找了进来,他是被殷沐封掉一身武功回到明玉堂的,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青稚的小脸消瘦了不少,看上去十分憔悴。也不待戚君问话,他走进来就往厅中跪倒,磕头道:“师父,是我请大姐姐去七姑娘院子的,阿九知错了。”
戚君这几天为了别月姬的失踪相当焦虑,嘴角果然已经起了燎泡,猜到殷沣突然出门是阿九在捣鬼之后,他原本是有些生气的,这时候见阿九一脸憔悴的进来请罪,心里一点微末的火气就逐渐压住了。他一向是个讲理的人,阿九能说动殷沣出门,这件事就不能只怪阿九一个,毕竟出门的决定是殷沣自己做的。
“你和她说了什么?”戚君深信,倘若不是特别出奇的理由,殷沣绝不会出来。
阿九俯身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师父让五姑娘去探七姑娘的虚实,她回来可曾说了什么?”他也知道礼数,不敢真的反问戚君,这句话说完就立即自己接道,“关于七姑娘的一切,她一个字都没有说。七姑娘有什么可忌惮的?一没有强势的父母,二没有足以托付的师长密友,有什么值得五姑娘为了她闭口不言?”
殷治回来什么都不说,其实就说明一切了。这个道理,戚君不是不明白。
可是,殷治带回来的消息,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他现在需要的是别月姬和朝女等人的下落,不管殷沐有什么了不起碰不得的倚仗,他也必须想着办法上。思乐堂给的压力虽然被妻主殷悦一力扛住了,戚君却不是感受不到。最重要的是,他发现玄女的命灯已经熄灭了!他很害怕那几个失踪女子的命灯一一熄灭,别月姬是他一手养大的感情深厚不谈,朝女丁女等人也同样是他最得力的心腹和下属。
所以,现在他必须去思乐堂拜见老夫人。他手底下的资源已经不足以令殷沐就范,老夫人可以!当然,在此之前,以保万一,他要先问问阿九。不需要太多,只要他把告诉殷沣的内容一一告诉自己,戚君就可以毫无保留地去见老夫人了。
“上一次你回来就不曾对我说实话。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骗我吗?”戚君问。
阿九急切地说道:“请师父相信大姐姐,她一定能把别月姑姑带回来的!”
戚君被他理由古怪的欺瞒和抗命气坏了,有什么消息是可以告诉殷沣,却一定不可以告诉自己的?他到底在纠结些什么?戚君再活了几百岁,毕竟还是个火气旺盛的男人,一掌击碎了面前的书案,厉喝道:“心里藏着什么话,一五一十快快招来!你才出去几天,就学会欺骗师父了?!”
阿九面对他恩师时,历来就是个没骨气的,顿时吓得满脸苍白,磕头道:“弟子不敢!可、可是,弟子也不敢说……”
戚君没好气地骂道:“你都告诉沣儿了,还守得住什么秘密?!”
阿九已经尽量把脖子往回缩了,小声道:“大姐姐不会告诉别人……”
戚君情知阿九在这件事上有了私心,却怎么也猜不透他的私心用在何处。倘若知道阿九的心结,他自然可以兵不刃血从阿九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现在他想不透,又急切知道阿九藏下来的秘密——是的,他也有私心。他的私心就是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该牵扯到他的长女!所以,一直稳住不想撕破脸的戚君,终于真的着急了。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戚君上前几步,居高临下俯视跪着的阿九。
阿九被他眼底的绝情吓住了,十多年承欢膝下,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戚君如此决绝的眼神。不过,他显然深谙与戚君的相处之道,小脸一白,扑上去抱住了戚君的小腿,眼泪鼻涕顿时簌簌而下,抽噎着哭道:“师父你饶了阿九吧,弟子知道错了,弟子该死,弟子快要活不下去了。呜呜呜呜……”开始痛哭流涕。
戚君被他闹得哭笑不得,一脚把他踹开,骂道:“小无赖!仔细家法!”
他含怒出脚稍微没留心力道,阿九一身武功又被殷沐封住,触动经脉竟有些逆血从口中涌了出来。阿九忙顺势往旁侧一滚,悄悄将口中的逆血吞了回去,手背也在嘴角擦了擦,彻底毁尸灭迹。等他再回头时,又是一脸无赖样子,连滚带爬地去抱戚君的小腿,假惺惺地哭求道:“弟子做错了,求师父请家法教训弟子,师父息怒。”
戚君毕竟心细,看他擦嘴巴就知道不好,又见他一点不想被自己知道呕血的事,显然是不愿自己内疚担心。一时心中五味杂陈。轻碰了阿九脑袋一下,那孩子顿时把自己小腿抱得更紧,戚君哭笑不得,放缓声音问道:“好了,别闹了。伤哪儿了?”说着,他将手指搭在了阿九颈项上,从血行试探阿九的伤患处。
他的手一贯温暖绵软,阿九温驯地在他手下一动不动,任他检查。
戚君不探他身体还好,一探之后大吃一惊,问道:“谁封了你的内力?”不等阿九答话,他已经扬声吩咐候在门外的谢大娘,“准备一下,马上去思乐堂。”说话间,阿九已经被他双手一带,放到了背后的坐榻上,他取出贴身的镇魂玉挂在阿九脖子上,又匆忙去取了一瓶药,急匆匆地往阿九嘴里喂。
阿九莫名所以地看着他忙碌起来,服了药之后,戚君又解开他上衣,手心贴在他背后的命门穴上,输了些内功真元过去。阿九只觉得僵硬了几天的身子舒服了许多,聪敏如他,也猜到戚君的反常可能是和殷沐对自己做的手脚有关了,忙说道:“师父,我没什么的。”
这么简单一句话居然换来了戚君狠狠一个耳光,打得他彻底懵掉了。
戚君打完一下竟然还没解恨,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打在他另外一边脸上。
被打懵的阿九终于清醒了过来,他忙捂住自己的脸,无辜地看着戚君:“师父,怎么说打就打?阿九做错什么了?”
此时谢大娘在门外禀报,说软轿已经准备好了。
戚君立即将他半褪的衣裳系好,阿九正扭捏着,戚君已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匆匆忙忙地出了门。阿九被他突如其来的急切、愤怒和体贴彻底弄晕了,不过,戚君的关心和爱护太过强烈,他虽闹不明白怎么回事,还是很眷恋地反手搂住戚君的脖子,低头蹭了蹭戚君的下巴。
阿九正想卖个乖,耳畔已传来戚君惊怒交加的训斥:“不知死活的孽障!”他立即就停止了自己的动作。突然间,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戚君抱着自己的关门弟子大步流星走出了明玉堂,属于他的软轿已经等在门口了。他才把阿九放进自己的软轿,那少年转眼就自己蹦了出来,讪讪地看着自己,说:“君父,小的怎么能乘坐您的轿子……”
他想说事急从权,也知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干脆抱着阿九一并坐上了软轿。
不过是二人抬的软轿,轿厢里不大,一人坐都有些局促,两个人坐着就更挤了。戚君将阿九放在自己腿上,左手两根指头一直稳稳搭在阿九的手腕上,似乎他立即就会断气似的。阿九被他弄得心慌意乱,结巴地问:“师父……我,我怎么了?”
戚君心里一直充斥着狠狠敲他两下的冲动,又怕再度伤到他经脉,只得强忍住。听阿九一头雾水地问,他终于忍不住了,原本搂着阿九的右手直接拧住了他的耳朵,用力掐了两下。阿九被他突如其来的火气吓坏了,也不敢继续装乖卖痴,紧闭上嘴一个字不敢再说。
戚君低声怒问道:“我可曾吩咐你子午行功,一日不许中断?”
阿九才刚想说,不是我偷懒,是七姑娘封了我内力。突然间,他就明白了。戚君愤怒的显然不是他的偷懒,而是他没有听吩咐每天练功。那么,每日练功不为勤勉,是为了什么?他茫然地想起这几天浑身不自然的僵硬,这种似曾相似的感觉,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体验过,可惜那痛苦离开得太过遥远,他已经记不清了。
看着他突然间苍白下来的小脸,戚君心头蹿烧的邪火顿时熄灭了不少。还知道怕,那还有救。他才刚刚捏过阿九耳朵的右手垂下,探入阿九衣衫,依然是贴近他的命门穴,再度输了些内功真元过去。
阿九咬住下唇,半晌才问道:“师父,我……是不是不能没有内力?”
戚君沉默了一下,他原本不想说,可是,目前发生的事,不仅是对阿九的教训,同样也是对他的教训。倘若不把严重性告诉阿九,他会和以前一样把这件事当做耳旁风忘掉吧?软轿落地之后,他才简单地告诉阿九:“若无内力,七日必死。”不等阿九问为什么,他已经抱着阿九大步出轿。
按照规矩,倘若没有大事,做女婿的原本不该在入夜后求见岳母。如果来见的是黎君或沈君,殷雪深估计就让丫鬟在门前把人挡了。戚君却不一样。他是殷家的当家君父,也是殷雪深当年一意孤行替嫡长女聘来的女婿,她深信倘若没有什么急事大事,戚君绝不会贸然唐突来求见。所以,原本已经更衣上榻的殷雪深,又重新换了衣裙,在偏厅里见了她的大女婿。
见戚君抱着一个少年进门时,殷雪深是略有些吃惊的。当她看清楚那少年的面容后,原本的惊讶就化作了了然。她示意戚君将阿九放在椅子上,自己也起身走了过去。戚君也不和她讲什么虚礼,解释道:“有人封了他的内力,我看不出端倪,大约是玄术。”
殷雪深点点头,戴着绯玉指环的右手在阿九面门一晃,一束温柔的暖光就倾泻出来。
她才想对戚君说不要着急,一直如臂使指的地系玄力竟遇到阻滞,下一秒,就听见阿九惨叫一声,整个人向后仰倒而去!殷雪深立即收回玄力,戚君也足尖轻轻一踢,恰到好处地将朝地上摔去的阿九救了回来,他左右看了阿九一下,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便问道:“阿九,你怎么了?”
阿九心有余悸地抓住心口,说道:“浑身都疼,经脉似乎要被扯出来了。”他说的显然是一种感觉。经脉并不以实体存在,怎么可能被扯出来?
戚君转头看殷雪深的意思,殷雪深再度点头,说道:“有人用玄术封住了他的经脉。很精妙绝伦的手法,天马行空的设想。”她低头沉思了片刻,伸出右手,一道赤芒在虚空中凝炼成形,随着她指掌的翻动而变换形体,“水系玄力在注入经脉的一瞬间改变了存在结构,变成变异性冰系玄力,极其强大柔韧完美地包裹住身体经脉的每一处,并不影响日常的行动,只是,存于丹田中的内力无法通行。一个滴水不漏的、闻所未闻的禁武咒。”
说到这里,她看了戚君一眼,问道:“她回来了?”
戚君原本认真听着她的讲解,眼中不可置信的色彩已越来越浓。当殷雪深问出最后一句话时,他的表情不是承认或者否认,而是震惊!殷雪深皱了皱眉,低声道:“不是她?也是。如果是她,怎么会对这个孩子下手……”
戚君已忍不住问道:“母亲,您认为对阿九下手的人,在水系造诣上可与她媲美?”
殷雪深点点头,说道:“比当年巅峰时候的她更完美圆融,已经到了大圆满境界。”
戚君回头看着阿九,一言不发。
阿九瑟缩了一下,他不知道戚君和老夫人口中的“她”是谁,不过,他一直想藏住不告诉戚君以及殷雪深的秘密,似乎已经被他的身体泄露了。他知道大圆满是什么意思,任何一系玄力达到圆融境界,就是三阶修为,进一步达到大圆满境界,那至少也是三阶五重!
殷雪深终于从戚君与阿九间不寻常的气氛中感觉到不对,她问道:“怎么?……”
戚君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慎重地对殷雪深说道:“母亲,您恐怕要亲自去七侄女那里一趟了。为了阿九,也为了别月。”他用眼神示意了阿九一下,“阿九的内力是在她身边被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