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楚让我的脑中清明了不少,动作也灵便起来,我踹掉脚上的花盆鞋,视线四下一扫,蹑手蹑脚地躲到门后拉开门,不出所料,那个太监探进脑袋来,我将一早捞在手里的花瓶兜头砸去,花瓶应声碎裂,他捧住头蹲在地上哀号,我攥着前端变得尖利的瓶颈夺路而出,情知这时候就要靠肾上腺素了!
未几,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我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慌不择路起来,无头苍蝇般乱撞。前后左右都是厢房,我的心中泛起一丝绝望,腿脚渐渐发软,紧了紧手中的瓶颈,心道莫非我真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侧门兀地出现在眼前,我顿时狂喜,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几乎是破门而出,冲入密林!前方恰有一盏游移的灯笼,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奔去,在见到四阿哥难掩惊讶的双眸时,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直直掉下,只想扑入他怀里,身形却在瞥见他身侧的旗装妇人时猛地顿住。
我的身子不停颤抖起来,手一松,瓶颈跌落在地,听见他问:“翎兮,你没事吧?”我回头看去,身后空无一人,我拭去泪痕,努力想使自己的嗓音听起来平静,却仍是支离破碎,道:“我没事。”
四阿哥走近我,我这才感觉剧烈的痛楚,踉跄着避开他,一手抱住身侧的树干,急喘了几下,对四阿哥身前提着灯笼的小太监硬声说:“你!去给我把十四阿哥找来!要快!”他迟疑地看向四阿哥,得了应允后疾步离去。
我蓦地百般后怕,若是没有跑得掉……拼命揽紧身边的树干,身子又不停颤抖起来,一把温柔娴静的女声道:“姑娘,你没事吧?”我头也不转,敷衍道:“没事!”
十四的身影从林间掠出,看到四阿哥后愣了会,才瞥见树边的我,忙紧步走来我跟前,见我面色惨白,双唇颤抖,大惊失色地问:“翎兮,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我略直起身子,右手改而攥住他的长袍借力,他撑住我,察觉我左臂上的血迹,问:“哪来的血?你受伤了?”
我心里的慌乱渐渐散去,沉声道:“别问了,送我回去!”他抿了抿唇,蹙眉问:“你能走么?”我摇头道:“不行。”他打横抱起我,不慎压到我的伤口,我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十四连忙放下我,轻轻抬起我的左手挂在他颈脖后。
忽地脚步声传来,我心一紧,却原来是八阿哥!他看到我的模样,愣了一瞬,眼内霎时布满寒意,轻声问:“翎兮,你有没有事?”我摇摇头,知道自己暂时是安全了,心一定,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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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感觉手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身子也没有别的不适,看来百岁周公酒的“药效”只是要把我迷晕过去。一把女声道:“翎兮姑娘,你醒了?”我循声望去,床边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娇俏丫头,我问:“你是谁?”她道:“奴婢是无逸斋的宫女秋容,特地来伺候姑娘的。”
我心一沉,无逸斋不是太子的地方么?直起身子,问:“谁让你来的?”秋容一面为我放置软垫,扶我靠好,一面低声道:“是四贝勒吩咐奴婢来的。”我皱了皱眉,不愿深思,问:“我昏了多久?”秋容道:“已有一日一夜了。”我点点头,支开她道:“你先下去弄点清粥小菜吧。”
我的手指轮番点在床沿上,此事是太子的手笔毋庸置疑,当日我的座位必定是安排在了太子一桌,而十四留住我,领座太监却没有坚持,说明太子一早提点过了。九子夺嫡、九子夺嫡……想了这么多,却独独忘了太子这个正主儿,要夺是他的位置,他岂会坐以待毙?
太子若是能强占了我,再不济也能毁了八爷党和佟佳氏的联姻,更有甚者可以自己得到佟佳氏的支持,只是我原本以为他充其量不过要引诱我,做梦也想不到他会强来,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
太子绝对不蠢,是仗恃着康熙的宠爱,还是根本就是康熙默许的?一想到这,一股寒意自背脊窜上,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忙连声叫自己冷静!
明珠之前被郭琇弹劾罢相,但三十六年随康熙御驾亲征噶尔丹之后就叙功官复原职,相反,索额图却在四十年却以老乞休,而除了明珠、索额图,朝内最高门阀第的就是我佟佳氏,太子得到康熙的默许也并非全无可能之事,毕竟此刻皇子一党已占上风,而佟佳氏至少全无将我嫁给太子之意!
若是要跟康熙作对,我一点胜算也没有,这偌大的天下都是他的!幸好此刻时机不错,我只要熬过这十几天,索额图作乱,康熙对太子自会生出嫌隙,不会容许他再拉拢有实力的外戚。而后太子若还死心不息,站在我这边的,至少就有一个康熙!
我揉了揉太阳穴,政治么?我就不信这世上会有我学不会的东西!多方实力错综复杂,方式古今如一,不外乎合纵连横,寻找利益相同者互相利用!就算太子、索额图没有造反的念头,我逼也要把它逼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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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饱肚子,精神好了不少,想起当晚之事仍心有余悸,若真的这样过日子,我的确活不长!以前只是隐隐约约的念头,如今再确定也不过,我唯一的出路,是一场我愿意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的豪赌!
我坐在门边,视线怔怔地投在院中,青石地面被阳光照得白花花的,转回头,眼前已全是盲点。余光里一个修长的人影走进门,我不愿意看他,仍是纹丝不动,四阿哥淡淡问:“好些了么?”我淡淡答:“不劳四贝勒操心。”
他默了会,语带嘲弄地说:“是啊,如今有别人操心。”我回过头,用同样嘲弄的语气道:“这不也是四贝勒想要的么?四贝勒和十四阿哥还真是手足情深!”自嘲地笑了笑,“奴婢误会了,奴婢算得了什么?让给十四阿哥对您来说根本无关痛痒……”心里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疼痛再次袭来,眼眶酸涩,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我别开脸,咬紧下唇再不吭声。
他一把把我拉起身,伸手捏着我的下巴迫我看向他,眼光里全是晦涩沉痛,我的心像被尖利的刀锋划过,痛得透不过气,见不到他,我似乎还没有这么痛!我伸手用力推着他,颤声道:“你走,我不要看到你!你除了会伤害我!什么也不会!”
他强行把我搂在怀里,我拼命挣扎,手也痛、心也痛,这些日子强自压抑着的恨怨委屈喷涌而出,眼泪纷纷落下,他却不动如山,我愈发得难受,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他轻轻顺着我的背脊,一言不发,我也只是哭,哭得声嘶力竭。
不知过了多久,我停下了抽噎,疲累不堪,心底原本的疼痛,已变得麻木不堪。
我推开他,抽出手帕擦了擦脸,感觉自己的双眼肿胀不堪,掖去眼角的泪痕,凝视着他,木木地说:“你回去吧。”
我摇头制止他要说的话,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语气平静地道:“你若打算继续躲着我,就再也不要来见我,哪怕我死在你面前,也不要多看上一眼!把你的宫女带回去,以后你我生死沉浮各不相干。你不要再来折磨我,不要忍得住就躲着我,忍不住就来招惹我,我想好好活着。”指着自己的胸口,“它再也受不住了。”
四阿哥的面色紧绷,我不愿再细看他,侧开脸,淡淡说:“当作奴婢求您,恳请四贝勒高抬贵手,放奴婢一条生路!”
静立了良久,四阿哥深叹了一口气,说:“秋容是太子遣来的,不过她是我的人,翎兮,你……”再无以为继,一甩手,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原以为已经干涸的眼眶再次泛出热泪,我心里喃着,这样也好,这样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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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春园西面有二十丈长的柳堤,面对着从园外引进的河流,枝条曼长翠绿,披拂在河面上,随着微风轻摆,摇曳生姿,本该是生机勃勃,却因着天际如血的残阳,平白带了一丝憔悴和萧瑟。
这是凝春堂回直庐的必经之路,我本是在此等待高士奇,却被眼前的景致所迷,斜倚在柳树上,触景生情,吟着: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一任东西南北各分离。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莺愁蝶倦晚芳时,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
耳边传来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怪叫,我敛起轻愁,懒懒地说:“你就没有新鲜一点的幼稚招数么?”十四阿哥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你说谁幼稚?”
我不由轻笑出声:“谁答话我说谁。”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侧过头,瞥见一众皇子王公的背影,十三阿哥正侧头看我,与我的视线撞上,深注了我一眼,旋回身跟上前方的四阿哥。
我淡淡转开眼,见八爷党的四位阿哥都站在我身侧。我直起身子请安,十四嬉皮笑脸地问:“你在等我?”我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问:“高先生呢?”他道:“他跟皇阿玛和太子还在凝春堂,怕是要一起用膳了。”
我听到太子之名,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十四见状,面色亦冷下,沉声道:“翎兮,那晚的事……”我摆摆手,说:“我不想再提!”
十四静默下来,低着头沉思,我的视线越过他,落在他身后八阿哥身上,他与四阿哥称得上各擅胜场,一个挺鼻薄唇,凛冽如刀,一个俊美无俦,淡定优雅,眼神都是深沉淡漠,只可惜最终一个成王,一个败寇……
八阿哥费劲心机扳倒太子,却是为他人作嫁,他比起雍正毫不逊色,却时不我与,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
我收回视线,眯着眼望向河面,暗暗嗤笑一声,这算什么?对历史人物的悲悯?有这个需要么?明智如他,在无法抗拒皇位这个巨大的诱惑而开始争取的同时,必定已经做好了失败的觉悟!
我自己也是一样,明知有可能失败,就不要赌了么?有朝一日我若输了,也不会想要人们只着眼于我的结果给予同情怜悯,而将我过程中所付出的努力全盘否定!
感觉有人推我,我侧回头,十四柔声问:“你在想什么?”我淡然一笑,说:“我在想,人生就是一场场的赌局,想要赢多少,就要看你愿意赔多少。”八阿哥见到我投向他似有所指的眼神,目光内的惊异之色被寒意取代。
我别开眼,见十四搞怪地张大了口,故作惊讶地道:“你除了喝酒,还会赌?翎兮,我开始怀疑你的年龄和身份都是假冒的!”我莞尔一笑,情知他是刻意要逗我开心,揶揄道:“你还小,不会明白的。”他一阵语塞,气得直跳脚:“我不小了!不准你把我当孩子看!”我笑睨了他一眼,耸耸肩,道:“若有机会,十年之后再说吧。”
十四一愕,问:“什么叫‘若有机会’?”我愣了瞬,喃道:“我只怕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他没听清,问:“你说什么?”我回过神,笑着摇了摇头。
十阿哥自方才开始一直一脸不耐,嚷嚷道:“八哥,我们快走吧!”我顺势俯身行礼,道:“奴婢告退!”八阿哥默了会,温和地说:“我送你回去吧。”
我抬起头,盯了他一会,道:“那就劳烦八贝勒了。”十四看了看八阿哥,又看了看我,道:“我也去。”我含笑看着八阿哥,他微一颔首,对九阿哥道:“你们两个先去我府里,我待会回来。”
九阿哥脸色阴沉,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对早已迫不及待的十阿哥道:“走吧。”两人遂一同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