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上弦月已悬在半空,八、十四阿哥和我三人一路静默地走向我的小院,我兀地顿住脚步,说:“到别处坐坐吧,我忘了我那如今有个太子的眼线!”十四点点头,道:“你别担心,我们在你的院外也放了眼线,有什么风吹草动瞒不过我们的!”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心里只觉得讽刺,我与未来的雍正和怡亲王竟站在了对立面!今日已是我第三次没有等到高士奇了,我再没有时间心力可以干耗,胆战心惊、睡难安寝的滋味岂是好受的!
其实合纵的对象换作八爷党也是一样的,甚至更好些,因着有共同的立场和目标,他们会为我提供庇荫,而任何不利于太子的事,想必都不会错过!我私心里本一直不愿意与他们太过亲近,如今实在是无可奈何!
夜间辗转反侧时,我不禁开始质疑,这个宫里,我到底有没有可以全心信任的人?八爷党是因我身后的佟佳氏,暂时称得上与我交好,他们若知我铁了心不嫁十四阿哥,又会如何待我?
四阿哥呢?十三阿哥呢?他们必定都知道太子的目的,可他们如今是太子一党,谁能向我保证,他们不会对我嫁太子乐见其成?最理想的态度,也只是袖手旁观而已!难道会为了我跟太子作对么?那个秋容,我根本一点也不敢信!
我还有谁?舒兰?我自己对她都不坦诚,有什么面目要求她?对了,我还认识个十五阿哥!太子寿宴时,十五一桌就在十四的下首,他却对我视而不见,十四说密贵人的远亲今年中了进士,白日里刚被康熙指给十五做侍读,笑我失了学生,呵,我失的是利用价值!都说现代人功利,功利还分什么时代!
区区三日,我已心力交瘁,不敢呆在院里,怕秋容对我不利;不敢去见康熙,怕他寻了名头派我去太子身边;不敢只身前往偏远之处,怕遭人暗算!膳食、茶水全都要人试过,我本就是缺乏安全感的人,当初还只是情感上,如今却是实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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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在鱼跃鸢飞亭坐下,耳边只有潺潺的水声,四下开阔,不疑隔墙有耳。静默了会,八阿哥问:“你都知道?”我轻叹了一口气,敛起心绪,“嗯”了声,他注视着我,目光里有着一丝探究,似乎打算看穿我的内心。
我坦然地回视他,淡淡道:“八贝勒,我乃一介女流之辈,对于你想要得到的是什么、用何种手段方式、结果如何都毫无兴趣,我关心的,无非如何自保!不管我的意愿是不是嫁给十四阿哥,我相信你不会甘心就此将我佟佳氏拱手让人吧!”
八阿哥的目光愈发深沉,半晌后,恢复惯有的微笑,温和地说:“翎兮,你别担心。太子既邀你赴宴,他的目的我已心知肚明,只是没料到他竟会出此下策,累你大受惊吓,我绝不会再让此类事情发生的。”我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要求你保护我。”低头想了想,目注着他问:“依你所见,此事会是得到了皇上的首肯么?”
八阿哥轻摇了摇头,肯定地说:“不会。”我一愣,讶然问:“为什么?他竟如此大胆?”十四阿哥沉声说:“太子一定认为你亲近皇阿玛的目的是为了做妃嫔,说实在的,就现在看来,结局殊途同归。你并不笨,到米已成炊,自然懂得取舍。”
我忍不住多瞟了十四几眼,想不到谈起正经事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看来,我始终还是看低了他。我有些匪夷所思地问:“他就一点也不担心皇上发怒么?”十四缓缓地摇了摇头,道:“皇阿玛对太子可以说是到了溺爱的程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皇阿玛对你并没有心思,我们不行,并不代表太子不行!
太子本可以直接请求皇阿玛指婚,但佟佳氏必会反对,若你成了他的人,按照太子的想法,你一定会说自己是心甘情愿、你二人是两情相悦之类的,加上皇阿玛必会从中斡旋,你们的婚事便可成行。”
我无奈地叹了一声,说:“他如此肆无忌惮,我岂非更加难以侥幸?”索额图之死,会不会更添太子对佟佳氏的觊觎之心?不过到时候我就可以利用康熙了!最起码索额图的事也会让太子安分上一阵……
八阿哥微笑着说:“恰恰相反,太子选在自己的寿宴上动手,正因为平日里无法‘肆无忌惮’,本是十拿九稳,却被你逃脱,他必知我们已有所防备,你暂时还是安全的。”十四道:“月底太子就要随皇阿玛出塞,我虽会跟去,但八哥受命留京处理政务,未免万一,趁那两个月余的时间,负责你衣食住行的人我们一定会想办法安插进去的。”
我抬起手撑在青石桌上,食指轻点着桌面,道:“此乃被动之计,我是绝不会坐着干等的!”瞥了十四一眼,紧盯着八阿哥,一字一顿地道:“我要逼太子造反!”八阿哥唇角的笑意顿时消散,目光凌厉地瞪视着我,十四倒抽了好几口冷气,压低声音惊道:“你疯了?你在说什么?”
我淡淡一笑,旋又敛去,平静地道:“说得太惊世骇俗了么?其实我只需要皇上认为太子想造反,这相对要容易上许多……只有皇上的不容许,我才能真正高枕无忧!对于你们而言,皇上与太子之间能有间隙,自是有益无害。”
八阿哥凝视了我一会,侧开脸沉思起来,十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问:“你是认真的?”我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漠然说:“十四阿哥,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的内心一点也不柔软善良,绝非任人鱼肉的性子!太子既然欺上门,我也不会让他太好过。你们心有疑虑,我可以理解,你们不妨好好斟酌。”
我施施然站起身,欠了欠身子提步离开。我很认真地想过,若是当晚没有逃得掉,我肯定是不会寻死觅活的,很可能下半生的目的,就是陪着八爷党扳倒太子……
八阿哥他们此刻虽是顾忌太子,但必定想着从长计议,换了我是他们也会如此,我只是知道未来的走向,才肯定我会成功。
照我的推断,太子和索额图此刻绝不会造反,最起码也得成功拉拢我佟佳氏、增加实力之后,最明显的,若是索额图与太子真要逼宫造反,最不可或缺的关键一步棋就是九门提督托合齐的合作,九门提督也叫步军统领,负责管理京城防务,直接护卫着康熙的安全。
托合齐上台一年未满,且不说他此刻是否身为太子一党,他无权插手人事调动,要想在京城两万兵力中培养自己的班底,没有三五年是绝对无法办到的,他此刻根本就不可能调得动官兵倒戈造反,太子和索额图就算有心也无力!
我原本想联合的是高士奇,首先撺掇他就并不容易,而且他没有利益相关,我所能利用的只是他对康熙的一片忠心,若是太子、索额图意图造反,他绝不会坐视,至于布局、策划就得我一人完成,本非难事,但在这时代,身为女子平白就输人家一大截!事倍功半,若是八爷党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会轻松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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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居住在畅春园时,早朝就改在清溪书屋旁的澹宁居,是故清溪书屋卯时是没有人的。我蹲在书架旁,开始恶补《孙子兵法》,虽说以前曾读过,但那是就现代环境而论,如今在这深宫,才是真的适用,上兵伐谋,此间的勾心斗角从来是兵不血刃的!
清朝是《孙子兵法》疏解、阐发和考据的大丰收时期,讲解更注意系统性、指导性。我只挑《形》、《势》、《用间》等篇来看,未出一个时辰,《孙子直解》、《孙子集解》、《孙子汇解》差不多都看完了。
我理好书架,坐在门边,指节轻叩在茶几上,嘴里念叨着“多算胜,少算不胜,以虞待不虞者胜。”讲究的都是心思缜密,面面俱到,所谓算计,最重要的几点是懂得用利益打动人,避开强大的对手,攻其不备,在混乱中取胜!
就此刻来说,八阿哥之所以动心,是我用利益打动了他;之所以迟疑,是因为他并无必胜把握,而且明白我很大程度上是借刀杀人。我需要摆出一套天衣无缝的计划说服他,彼此才能忠诚合作。
听见十三阿哥笑问:“你要胜什么?”我转过眼,他和四阿哥正跨进书屋,四阿哥淡淡睨了我一眼,便直直地从我身前走过,我心下一疼,强自扼住,浅笑道:“你怎么来了?”十三说:“我们来跟皇阿玛商议出塞之事。”
我点点头,道:“我先回去了。”自起身离开,本想假装没听见十三唤我,走到门前却见康熙和太子相偕而来,只得停下跪在门边请安,康熙说:“起吧,身子好些了么?”我软声道:“好多了,谢皇上关心!”
康熙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说:“对自己的身子要上心!自打朕见到你,你的脸色就没好看过!”一面走向案前,一面道:“既然来了,就替朕磨墨吧。”
我恭声道:“奴婢遵旨。”抬起眼,正迎上太子探究的视线,我坦然地回望了他一眼,往康熙书桌前走去。磨好墨,康熙便开始拟扈从出塞的名单,四阿哥竟赫然在列!
我心一紧,当年对这康熙在位期间不停的南巡、西巡、幸塞外颇不以为然,因他肆意挥霍,劳民伤财,加上贪污之风日渐盛行,又不处以雷霆手段,导致国库空虚,烂摊子却是要留给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的!
但皇帝出巡从来不失为好的影视素材,扈从名单我记得可谓一字不漏!今年四阿哥分明没有陪同巡幸塞外,难道是太子一事牵连到了他?不会的!这次连太子表面上都未受波及!
可我能肯定么?万一……也许大致走向是准确的,但我花大心力研究的那些历史细节是有百分之九十、还是百分之五十的准确性谁知道?!我一时心乱如麻,太子说:“想不到翎兮小小年纪,磨起墨来竟似有好几年的功夫,姿势端正、快慢均匀。”康熙看向我,笑道:“是啊,朕已夸过她了!”
我忙竭力敛去心绪,朝康熙甜甜一笑,太子似半说笑般道:“翎兮心思灵巧,皇阿玛出塞应该也把她也带着!”康熙挑了挑眉,问我说:“翎兮,你可想去?”我抿嘴一笑,娇俏地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奴婢不知多想出去见识见识呢!只是怕不懂规矩、行差踏错,惹恼了皇上。”
康熙笑斥道:“得了便宜还卖乖!做得不好,还不想挨罚?”顺手将我的名字列在十六阿哥之后,我俯身甜声道:“谢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