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是太子二十九岁的生辰,我一早便收到了纯金名帖,抬头是“表妹佟佳.翎兮”,心下不由腾起不吉的预感,我和他本井水不犯河水,不知道他生辰宴请我以及这亲昵的称呼是礼数使然,抑或是刻意为之……
夜凉如水,比起闷热的室内畅快上许多,大抵是这原因,太子的生辰宴才设在延爽搂院内,景色契合院门匾额上书的“林香山翠”,加上这晚天色极佳,星斗漫天,翠绿的叶子闪闪生辉,颇有静谧雅致之风。
穿林入内便陡然一变,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隔远见到院中心设着戏台,太子应该尚未到,主桌仍是空着的。太监接过我手中的名帖,唱道:“佟佳.翎兮到——”我吓了一大跳,看向院内,果然众人的视线齐齐朝我射来。
我心下自嘲,在古代活得越久,似乎越害怕众人的眼光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在现代,争取旁人关注才是我的生存之道,而到如今,越低调才越安全,万寿节宴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已经深刻体会过那如芒在背的感觉了!
我略垂眼睑跟着领座太监走入宴席,十四拉住我,道:“翎兮坐我桌上就行了。”领座太监迟疑了一会,道:“是。”打了个千便退了开去,我似乎捕捉到有哪里不妥,蹙眉沉思起来,听见十四大声唤道:“翎兮!”我“啊”一声,十四说:“我都喊你好几声了,你在想什么呢?”
我舒展开眉间,摇了摇头,自发地绕过他,往舒兰身边一坐,看了看她隆起的小腹,道:“我本以为你今天不会来。”舒兰幽幽地望了我一眼,低下头,轻声道:“不来……就见不到他。”我细细打量起舒兰,她已有了五个月身孕,身子却不见丰腴,面色略带苍白。我心生怜惜,伸手抚上她的鬓角,忍不住问:“你后悔么?”
舒兰身子微微一颤,默了会,摇了摇头,道:“不。”我轻叹一声,对于如何绑住男人的心,我没有计策可言,说:“十四阿哥胸怀大志,舒兰,你听我的,别要求太多。”她蓦地轻笑起来,道:“这半年以来,他每日都在书房忙到半夜,不准任何人打扰。之前十二哥生辰,他醉酒回来,我问起,他说……他有一定要娶的女子!姐姐,这就叫胸怀大志么?”
我沉默了一会,摇摇头,道:“舒兰,若是你想要的,是为他好,他自然就会明白。那个女子……一定是希望十四阿哥出人头地,所以才会被他引为知己。他与其说是为了娶那个女子,只是想达到他们二人共同的目标,换作是你,也同样可以。你不能想着把他困在身边,他是天之骄子,志当存高远。”
舒兰怔怔地看了我半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过了会,揉捏着手中锦帕,问:“姐姐,你知道她是谁么?”我大感为难,要我骗她自是做不到,但此时此刻也断不能说我知道!幸好舒兰似乎并不认为我能回答她,问完,便独自静静地出神。
我心虚地别开眼,正撞上圆桌对面十阿哥的视线,想是在留心着我和舒兰的喁喁私语。
我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他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道:“大胆!你那是什么眼神?不懂规矩的贱丫头!还想尝尝杖责的滋味么?”
在“啪”的巨大拍桌声响起后,周遭就安静了下来,我靠上椅背,睨着他,心忖怎么每次都会弄至众目睽睽?我有必要跟草包计较么?没有!太降格调了……淡淡转开了眼,无焦点地望向别处。
随着太监“太子驾到——”的唱声,太子微愠的嗓音传来,道:“老十!大老远就听见你大呼小叫了!”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太子直直走到我们一桌,看了我一会,对十阿哥道:“老十,翎兮说到底也是我们的表妹,你怎能骂得如此难听?”
十阿哥一脸鄙夷,似要反驳,八阿哥截道:“太子教训的是!老十,还不向太子认错!”八阿哥不知何时已到了我们桌边,见我望向他,深看了我一眼,目注着十阿哥,十阿哥磨蹭了一会,不甘不愿地说:“太子恕罪。”太子转向我,目光中锐利之色一闪而过,柔声道:“翎兮,别委屈了,今日是我的生辰,大家要开开心心的。”众人连声附和,我按捺下思绪,俯身施礼道:“谢太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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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清朝禁女旦,取而代之的都是男扮女装的伶人,我对戏曲一向没有任何好感,大抵是不懂得欣赏,只觉得嘈杂得很!
我手撑着台面,头一顿一顿地开始打瞌睡,若不是因为实在太吵,只怕早睡了过去,耳边传来十四的低语声:“别生气,我代十哥给你赔不是。”我一惊,他怎么坐在我旁边?看向舒兰,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那出《长生殿》,我略安下心,回过头轻声道:“上次我说的话得收回了。”
他讶然问:“什么话?”我说:“我曾说嫁‘任何一个皇子’都好过嫁你,现在看来,起码得删去十阿哥。”十四展开招牌似的粲然笑容,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肯定地说:“以后会越删越多,就非我不嫁了!”
我笑横了他一眼,道:“你那是白日做梦!”带着笑意侧回头,正看到四阿哥定定地望着我,薄唇紧抿,幽黑的眼眸里一丝情绪也无。我的心猛然一揪,鼻尖发酸,垂下眼睑,若是在意,又为何对我避而不见?若是一早决定接受这个结果,又何必在意?
心神恍惚中,唐明皇与杨玉环已在月宫团聚,故事往往因为其不真实,才显得愈发美好,我们之间却有太多的真实横亘着,我本以为自己已在逐渐痊愈,见了,才知道他仍旧是我心头的那根刺,痛得不可救药……
耳边喧嚣起来,我回过神,十二、十三阿哥凑了过来,与十、十四阿哥四人正相互敬酒,舒兰已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身,对我说:“姐姐,我有些乏,先回去了。”我点点头,道:“路上小心。”
我侧回头,十阿哥面带讥诮地望着我,说:“翎兮,你既然会喝酒,不如一起吧。”我心内冷笑,真不识相!浅勾起嘴角,说:“奴婢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如此单纯的饮酒未免无趣,行酒令助兴如何?”
余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十三阿哥笑着附和道:“好提议!”跟着十二阿哥也颔首,十四笑说:“那翎兮你做行令者吧。”我心道正合我意,略一思索,道:“就以皇上最喜爱的海棠、梅花、菊花为令作诗,诸位阿哥意下如何?”
十阿哥皱眉问:“自作?”我淡声说:“诸位阿哥随意。”不一会就轮到了我,我读了这么多年的《红楼梦》,总算没有白费,吟道: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十三笑说:“你的诗为何总能信手拈来?”我心道那是因为我就是信手拈来的……阿哥们也开始了自作,确实皆为人中之龙,七步成诗,十阿哥却仍是背了句“小梅风韵最妖娆,开处雪初消。”被余人起哄着罚了酒。
我又剽窃了一首现代的咏梅诗:“怀情墨客兴偏长,爱对梅花醉几场。但愿枝头多著色,百年芳馥散清香。”此后几轮一直是十阿哥在罚酒,他间中抬眼狠狠瞪我,我淡淡地回视着他,谁叫你长得就是一副不学无术的模样!
见好即收,我谁的脸色也不再看,只是无焦点地望着远处喝酒。不觉已经两壶酒下肚,若是日日有此等美酒,穿越也不算太过痛苦!听得十阿哥冷哼了一声,说:“不知隆科多大人是如何教导女儿的,翎兮姑娘可真是海量啊,这么多酒喝下去仍是如此冷静。”
我侧过头,心道有完没完?扯出一抹笑容,嘴里却凉凉地说:“十阿哥见笑了,不过您似乎搞错了,此处乃是皇家宫苑,而非您平素喜爱的烟花之地,没有喝了酒便热情如火的女子。”十阿哥呆了一会,瞪着我怒喝:“你好大的胆子!”却也不敢再拍桌子敲凳子……
我笑靥如花,说:“奴婢多谢十阿哥夸奖。”十阿哥一时语塞,只是恶狠狠地盯着我,十四阿哥劝道:“十哥,你就别生她的气了,翎兮每一次都是为了我好!”十阿哥嘴里咕咕哝哝地骂着什么,我也再没留心,继续自斟自饮。
身边走来一个太监,附耳低声道:“翎兮姑娘,太子爷请您过去。”我心内一凛,面上仍是挂着浅浅的笑容,跟着他来到太子桌前。
凭心而论,太子亦算得上风度翩翩,顶戴珍珠红缨,富贵逼人。他笑容可掬地柔声说:“翎兮,听老四提过你身子不好,周公百岁酒有益气养血的功效,你试试吧。”
我心内不吉的预感越发强烈,太子岂会无事献殷勤!却知现在不是深思的时候,俯身施礼道:“谢太子爷赏赐!”端起太监托着递来的酒杯缓缓喝下,药味酒味皆浓烈得呛人,如一团烈火自食道而下。
我走向十四一桌,兀地觉得脚下虚浮,心下大惊,这绝对不是醉酒!身边的太监不由分说地钳住我的臂弯拉我往席外走去,一面说:“翎兮姑娘过量了,奴才送您回去。”
我的手脚渐渐不听使唤,心急遽往下沉去,知道自己陷入了某种圈套!眼看着就要走离宴席,我心焦如焚,不设法脱逃后果不堪设想!双眼一闭,用力往地上栽去,耳边响起一声惊叫,我把认识的中国菩萨外国神仙求了个遍,却天不遂人愿,太监镇定地说:“这位姑娘喝多了,奴才扶她去延爽搂内休息。”我暗暗叫糟,神志愈发得模糊起来,我咬紧牙关,若说意志力,我自问不输给任何人!
感觉自己被放置上床,接着是脚步声、关门声,耳边静下来,我弹开眼,深吸了几口气,自头上拔下白玉簪,在床沿敲断,挑出尖利的一头,用力往左臂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