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康熙,我心情大好,十四语带怨怪地说:“这么怕吃苦,还要巴巴地跑去皇阿玛身边伺候!”我横了他一眼,没搭腔,三人继续向我居住的院子走去,我谄媚地说:“把药给奴婢带回去就可以了,这么远,两位爷就不要来回奔波了!”
八阿哥笑睨了我一眼,问:“我们看起来就这么好骗?”我皱了皱鼻子,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他闻言轻笑起来,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我,我蓦地感觉有些异样,不自在地别开脸,十四道:“刚才还没说完呢!那你说郭琇的弹劾是怎么回事?”
我默了会,道:“正如王充的《累害篇》中所云,高先生才华出众,却连遭外祸,乃累害之也!”
《论衡》中的《累害篇》将外界的的毁伤归结于三累三害,简单地说,就是旁人出于妒忌、怀恨、争权争利等等目的的诽谤。
八阿哥略带惊异地问:“你竟还读《论衡》?”我“啊”了一声,想起《论衡》一书诋毁孔子,反叛于儒家的正统思想,遭到历代封建统治阶级的冷遇、攻击和禁锢,视之为“异书”,吐了吐舌头,耍赖道:“你肯定也读过,不然不会知道。”
他无奈地笑叹了一声,转向面带疑惑的十四解释何谓累害,十四道:“郭大人是有名的直臣,难道还会诽谤他不成?”我摇头道:“并不一定是郭大人的诽谤,三人成虎,舆论导向高先生是个贪官,自然就有人信以为真。要知道,舆论有时比刀剑更为锋利,用得巧妙,可以为自己服务、兵不血刃的击倒对手!”在现代,我花最多心思琢磨的就是宣传手段,其实无非就是制造舆论。
我续道:“就如你成婚当晚,我拿来吓唬你的方法,同样是制造舆论。我明知你并不是说真的,甚至你可以根本没有调戏我,我自有办法让它看起来是真的!也就是说,我只需要区区一句话,你就会成为人人口中的色.欲熏心之徒,舆论的奥妙就在于此!”
十四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干咳了一声,摆摆手,故作泰然地说:“你要学的还多着呢!今日就教到这了!”他愣了会,问:“这些你都是从哪学来的?”我瞎扯道:“若是你的性命朝不保夕,也会自学成才的。”
他盯了我一会,微微一笑,说:“我很高兴,不管怎么样,你的内心是柔软的、善良的。”我的汗毛顿时根根立起,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恶心死了!他“噗哧”地笑出声,最后眼角眉梢都盛满了笑意,自说自话地道:“我的眼光真是不错。”
我没好气地扭开头,见八阿哥嘴角含笑,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更是不自在,垂下眼睑,自埋头走路。
————————————————————
十四把包裹打开,取出一大堆罗大夫药方上列着的人参、鹿茸、紫芝等性温的药材补品。
我叹了一声,帝皇家其实并非想象中那么穷奢极欲,皇子后妃每个月也是领着“月薪”过日子的,四阿哥、八阿哥这些早成婚开府的贝勒还好些,手中都有些店铺、土地进项,十四阿哥才当差几个月,这堆药材怎么看也不会廉价……
我不由有些感激、有些歉疚,十四回转身,看见我脸上的表情,抿抿唇,漠然道:“我不会把功劳都揽上身,这里的药材除去八哥和额娘的,大多数都是四哥送来的。”
我眯了眯眼,自打他送我来畅春园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不止他,连十三阿哥也没有见过……
耳边一声怪叫,我“啊”地轻呼出声,侧头望去,十四的脸凑得无限近,道:“我说过,不准你想他!”我退后两步,张了张嘴,又懒得跟他计较,随口说:“我在奇怪十三阿哥最近怎么没来看我。”
八阿哥随手翻阅着我案上的诗册宣纸,道:“去年皇阿玛下旨在京城与木兰围场之间兴建行宫,最近取址在热河的住宫开始兴建,工部一定忙得焦头烂额。”我了然地抬了抬眉,心忖现在建的就是承德避暑山庄了!
十四双手环在胸前,面色不豫地盯着我,我紧了紧嘴角,指着桌上的药材问:“这要怎么吃?生吃?”他再板不住脸,又不甘心,瞪了我一眼,道:“我已经让人备好了炭炉、药罐,每日来为你煎药,再监督你喝下去!你别想着蒙混!”
我扁扁嘴,道:“知道了。”八阿哥从药材中挑出一个锦盒,打开递给我一粒黑黑丑丑的丸子,说:“这是罗太医特制的药丸,每日早晚一粒,你先服上七日看看效果。”
我咧着嘴,一脸嫌弃,这么大!就着水肯定也是咽不下去的,只怕还要用嚼的,岂不是很恐怖?十四嬉皮笑脸地说:“你怕苦?要不要我嚼碎了喂给你吃?”
我敛起表情,斜睨着他,道:“你再跟我说这些不着调的轻佻话,我就让你亲身感受一下什么叫作最毒妇人心!”他嘻嘻一笑。
八阿哥笑说:“走吧。”我送他二人出门,思及舒兰,叫住十四道:“十四阿哥,我在宫里,舒兰还有人可以说说话,如今她身怀六甲,一个人只会胡思乱想。”瞟了八阿哥一眼,叹道:“舒兰待你一往情深,你又何必揪住那些莫须有的不放?”
十四深看了我一眼,没有答话,与八阿哥一同转身离去,我深叹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
当初学软笔书法时,人人都用墨水,我偏爱磨墨,既然说要陶冶情操,当然不如彻底照搬古法,其实也颇有些旁人口中自命清高的意思,但托这福,如今磨起墨来仍是得心应手。
康熙笑道:“朕命你来磨墨,本也只是随口一说,九功为朕磨了三十年的墨,竟也不见得好过你!”我抿嘴一笑,道:“谢皇上夸奖。”心下却暗暗叫苦,人小力小,我的手已经酸累不堪了,他写够没?!
康熙又写了一幅字,点了点头,说:“浓淡适宜,九功,你看看,你磨得就太淡了!”我趁机搁下手中的墨锭,说:“奴婢知道为何梁公公会磨得淡。”康熙成功被我引开注意,挑眉问:“哦?为何?”我道:“皇上最爱董先生的淡笔,梁公公一定是顾名思义,自然就磨得淡了。”
康熙哈哈一笑,道:“那你说,怎样才是淡笔?”我微笑道:“皇上又来考奴婢了,所谓淡笔,只是蘸墨较寡,而非墨较淡。”康熙满意地点了点头,门外走进一个小太监,说:“启禀皇上,张大学士、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来了。”
康熙道:“宣。”如今十四已当差,虽名义上仍在读书,实际就如现代的大学一般,点名时喊个到就行了,真正在读书的皇子就只有十五、十六和今年刚满六岁的十七阿哥。
我没有理由留下,也不愿十五阿哥见到我有异常的表现,便借机告退由偏厅出门。春夏之交,人间芳菲已尽,清溪书屋恰如其名,我立于跨溪的小桥上,听着石间流瀑在耳边哗哗作响,宫墙便似远得不存在,心情安逸宁静。
最近的时日在持续的发呆之际匆匆而过,脑中似在想很多东西,又似什么也没想,我以前从来没有发呆的闲暇,不知发呆的日子原来这般易过,转眼已是五月了……
“翎兮!”我回过身,看见十三、十四阿哥和一个陌生男子站在桥下,十三似笑非笑地问:“在想什么?”我脸上泛起的一丝笑意隐去,垂下眼睑,很快又微笑起来,睨着他道:“想你真是贵人事忙,好久不见了!”一面走近他们,视线不由转向那个未曾谋面的男子,他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眉目英挺,一表人才。
十四笑说:“说起来,师傅,翎兮还是你的堂侄女。”我一怔,原来他是法海,他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可以想见……
法海同为我佟佳氏,乃是佟国维的哥哥佟国纲一支,佟国纲之长子鄂伦岱本是领侍卫内大臣,去年因故革了官,授一等侍卫,如今是散秩大臣;三子夸岱官至工部尚书;次子法海是十三、十四的启蒙老师,因其庶出的身份常遭鄂伦岱欺侮,两人之间势成水火。
我浅笑说:“久闻堂叔才华卓绝……”急顿住语声,本想说类似“久仰久仰”的客套话,却不知道我有没有见过他,话锋一转,道:“看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便可见一斑了。”
法海淡淡一笑,没有答话,我不以为意,转向十三道:“你们是来见皇上的么?张英大人和十五、十六、十七阿哥在,大抵还在考校功课。”十四笑嘻嘻地道:“十五弟最近找不到你,听说常被总师傅责罚,整日愁眉苦脸的。”
我笑着摇了摇头,嗔道:“少幸灾乐祸!”问:“你们要去偏厅等么?”法海道:“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说罢便转身大步离开,我诧异地看向十三,他道:“本来我们也是来考校功课的,既然张大学士已经进去了,我们也没必要再凑热闹。”
我瞥了一眼法海的背影,笑说:“你们的师傅可真是恃才傲物。”难怪张英身为宿儒,对他也似有些许不满,不愿等他!十三、十四均斜睨着我,我耸了耸肩,道:“不带贬义,恃才傲物在我看来很合理,有的恃就行!”
十三笑说:“我们找个地方坐着聊聊吧,的确好久不见了。”我为难地说:“我好像还在当值。”十四插道:“你这当值也只是凑合凑合的,皇阿玛不管是磨墨还是整理藏书都有专人,你顶多是个挂名的。”我撇撇嘴,道:“反正出了事你们担着!”
————————————————————
十三、十四都是自小开始就随圣驾出巡,眼界广阔又谈吐风趣,说起名山大川、塞外风情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我则描绘着我向往的彩云之南,处处是景的青山绿水,人间仙境一般的抚仙湖及其美丽的传说,三人不觉都是心潮澎湃,渐渐谈兴大发、口若悬河。
话题不知何时转到了诗词歌赋,谈起《渔夫》,十三说:“四哥倒是极赞同渔夫的处世哲学。”我闻言难掩讶然,《渔夫》是描述屈原自沉前的情景,渔夫的观点是和光同尘,属于道家,雍正怎会主张清静无为、反对战争?看来有些史学家推测的雍正在一废太子之后才起念要夺储,只怕是真的了。
十三阿哥似笑非笑地问:“你似是不赞同?”十四摇了摇头,道:“随便怎么看,她也不会赞同。”我淡然一笑,说:“我是女流之辈,不敢自比屈大夫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操,只由衷钦羡其忘我的斗争精神,所欲有胜于生者,所恶有胜于死者,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十四粲然笑着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现在有没有觉得我和你相配一点?”
我有些怜惜地看着他,心内长叹,十四驰骋疆场数载,壮志未酬却被雍正幽禁半生。斗争精神若是生生地被时间磨砺殆尽,会是怎样的哀伤和无奈?十四见我没有反驳他,本已有些讶异,问:“翎兮,你怎么了?为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我回过神,轻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十四阿哥才思敏捷,对书籍的涉猎甚广,又博闻强识,不下于十三,我不觉收起了因他太年幼而起的轻视之心,多了几分欣赏。
从许多见解看来,比起十三,十四的确与我颇有相似之处,他除去固执、倔强、任性、骄傲这些明显的缺点,为人亦是爱憎分明,此时还稍显外露,冲劲有余,筹谋不足。无怪乎假以时日予以内敛,可以成为威名远震的大将军王。
十三阿哥则是天生的贤王之才,心细如发,许多事都讲究公正公允,不做尽做绝,就性格来说,比起我和十四阿哥要圆润得多。
我知他二人皆胸怀大志,一心济人利物,其后引用之间不觉常出励志之言。十三的面色忽地沉静下来,目光里揉合着怜惜和无奈,我微一怔仲,便知他所想,浅笑说:“都叫你不要操心了,我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