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负气走了一阵,一时也不知该去哪,又觉得自己眼睛肿地厉害,不宜见人,兜兜转转地踏进书斋,见十三阿哥坐在案边,一时进退不得,讪讪地笑了笑。
十三弯起嘴角,问:“看到四哥了么?”又蹙起眉,问:“你哭过?”我没吭声,眼光四处游移起来,瞥见案上放着一个黑色的嵌骨漆盒,工艺颇为精湛,心生好奇,走近前掀开盒盖,里面并排躺着十二锭两寸长的描金墨锭,图案各有不同,方寸之间,却饱含岚光山色,幽趣盎然。
我诧异地看向十三,他盯了我一会,笑说:“这可是超顶漆烟墨!”我取出一锭掂了掂,轻巧却质地坚硬,想起清朝是徽墨发展辉煌的时刻,这个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集锦墨了,无奈地摇了摇头,哂道:“我收藏文墨,岂非附庸风雅?”
他斜睨了我一眼,道:“谁让你收藏了,墨当然是用来磨的!”我挑了挑眉,笑说:“是么?我却颇有些磨不下手的感觉。”
我在歙砚上滴落清水,将手中的墨锭缓缓磨出墨汁,一股浓郁的墨香散开,落纸如漆,色泽黑润,折出紫玉般的光泽,我暗忖难怪徽墨如此受历代书画家的推崇!连自己的字都觉着高雅了几分。
我抬起头对十三微微一笑,想起上次他所赠团扇上的梅花,心有感触,提笔写下陆游的《朝中措.梅》:
“幽姿不入少年场,无语只凄凉。
一个飘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肠。
江头月底,新诗旧梦,孤恨清香。
任是春风不管,也曾先识东皇。”
梅花飘零孤恨,却东皇先识,不知可会有人这样安慰那个人……
刚搁下笔,十三已拈起宣纸细看起来,好半晌,深注了我一眼,抖了抖手腕,折起收入怀里,说:“就算是扇子的回礼吧!”
我思及展颜一笑,道:“说起来,上次还没有谢你呢!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梅花?”十三笑说:“猜的。”我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调侃道:“两次都送到了我心坎上,十三阿哥如此擅长揣度女儿家的心思,哪家姑娘能逃得掉?”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只可惜两次都不是我送的。”我怔了半晌,回身望着案上的漆盒,抚过纹理有致的盒面,心里涌起丝丝喜悦,又是丝丝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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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一踏出永和宫,我便赶往承乾宫,跟着贵妃去参加这个我自进宫以来的第二个宫宴。我随意整理了一番,让自己看起来虽像是精心装扮,却仍是面容枯槁。
此次宫宴的规模要小得多,康熙免廷臣朝贺,朝皇太后的宁寿宫,与宴的只有嫔以上的后妃以及十几位皇子,每位一席。
奉天殿四周竖着高高的桅杆,挂满一串串贴着“寿”字的大红灯笼,照得殿内亮如白昼。丹陛下摆置着两盆万年青,寓意吉祥如意,铜鼎焚香,青烟袅袅。康熙与太后居中而坐,左侧以我身前的贵妃为首,右侧则是德妃,以下顺次坐着一众妃嫔阿哥。
看完无趣的承宴应戏,我已昏昏欲睡,只听贵妃柔声道:“皇上,下面这台歌舞是隆科多大人的女儿翎兮准备的,作为臣妾献给皇上的贺礼。”
我心知来了,匆忙打起精神,无视几双朝我望来的眼睛,只留心着康熙和贵妃的对答。康熙眉尖微挑,说:“隆科多的女儿……不就是朕的表侄女么,她怎么会在宫里?”
我料到他会有此一问,贵妃如约说:“回禀皇上,翎兮之前入宫选秀,臣妾留她在宫中小住,她见臣妾为了皇上的贺礼犯愁,便请缨操持了一台歌舞聊表孝心,今日臣妾是特意带她来凑个热闹。”这番话含含糊糊,似是而非,至少算不上欺君。
康熙轻声念了两遍我的名字,点点头,微笑说:“好,就让朕欣赏欣赏她的手笔。”
几声“叮咚”响起,候在殿心的十六个歌舞伎开始舒臂延展,这是我将古典舞里的水袖舞结合上西方芭蕾的动作,又精选几个伦巴的舞步合编出的中西合璧舞。
衣裙一改满清服饰的宽大,显露出腰部曲线,裙摆丝质曳地。只见跳跃间,水袖翻飞,裙摆翩然;进退间,腰肢袅袅,裙摆逶迤。身姿翩若惊鸿,随着铮铮的琵琶琴音旋转变换起阵型,忽地静止,随着骤然急促的珠落玉盘之声,又开始舞动。
配乐中巧妙地运用了击鼓之声,鸾歌凤舞相得益彰、刚柔并济,最后以一声铿锵的锣鼓和鸣结束,歌舞伎们站定姿势,众星拱月般托着一副对联:“称觞共庆万寿节,祝嘏高悬千秋图。”
席间一时叹为观止,继而掌声雷鸣。我本打定主意一直看着康熙的脸色,却不觉意陷入了自己编排的歌舞,暗忖不愧是天子威严,这些个歌舞伎们跳得比练习时起码卖力了三分!
康熙看来也甚是惊艳,他笑着侧过头向身边的皇太后问道:“这歌舞新奇,皇额娘可看着合眼?”
皇太后虽是天命之年,慈祥中犹带着一丝满族女子特有的飒爽英气,笑说:“精采绝伦!连哀家这把年纪,听了这曲子都觉着热血沸腾。”康熙点了点头,笑道:“跳得好,赏!”
练配乐时,我方知如今的乐师们但凡合奏,都是些在我听来拖沓无比的乐曲,单是排练出我想要的渐变节奏,便花了不少时间,他们个个敢怒不敢言,到最后略具雏形的时候,又对我佩服的五体投地,如今看来,效果果然甚好……
康熙看向贵妃,说:“叫翎兮上前来。”贵妃回头给了我一个眼色,我走到殿心跪禀道:“民女参见皇上,恭祝皇上万寿无疆。”康熙道:“起吧。”我起身抬头,他正仔细地打量我,片刻后温和地问:“今年多大了?”我道:“回禀皇上,十四岁。”
康熙沉吟了好一会,微笑着问:“这词是你填的?”
因是万寿节,词必须填得歌功颂德,我苦思数日无果,无奈之下想起光绪年间的清朝国歌,便借了词来,如今唯有硬着头皮答道:“是。”
他又问:“对联上的字也是你写的?”我道:“是。”康熙默了会,说:“文房四宝伺候!”我暗暗皱眉,讨好过了头?康熙素喜董其昌的书法,我这三个月一有时间就临董其昌的帖子,可也只学了对联上的那几个字,谁能想得到康熙会考我!
小太监端来长案,布上笔墨纸砚,康熙笑说:“将词写给朕看看。”我恭声应是,斟酌了一会,用自己的字迹写下:“巩金瓯,承天帱,民物欣凫藻,喜同袍,清时幸遭。真熙皞,帝国苍穹保,天高高,海滔滔。”
清朝乾隆之后最流行的字体是馆阁体,就是圆滑版的楷书,有人说乾隆诗书俱绝,照我看,两样都不怎么样!字跟他父亲雍正没法比,诗跟他爷爷康熙没法比!
但是皇帝的喜好,天下效仿,而且文字.狱到了乾隆年间达至顶峰,人的思想被压抑,个性得不到张扬,字如其人而已。
同样由于文字.狱,学者可以研究的学问很少,许多人只好考据金石,金石之上所刻文字都是篆、隶。清代后期很多有思想的书法家都倡导反璞归真,使用篆书、隶书和北魏碑体,算是对馆阁体的一种反抗。
现在还没到那个时代,写隶书的人很少,我不想显得太特立独行……
我搁下笔,等墨迹略干,将宣纸交给康熙身边的大太监梁九功,垂手默立着,心知自己成了这大殿之上所有人视线的交汇点,饶是我向来活在镁光灯下,最擅长的就是无视旁人的视线,此刻也感觉如芒在背。毕竟有别于现代,在坐的绝大部分人都有权力干涉我的生活……
康熙看了一会,道:“填得很不错。”将宣纸递回给梁九功,说:“老三,你看看。”三阿哥由来以文采为康熙所喜,但平日结交的都是些文人,没有什么实权,所以在九子夺嫡中份量并不重。
过了会,三阿哥朗声道:“儿臣亦觉甚好,我大清在皇阿玛的治理下天下升平、国富民强,必能金瓯永保!”康熙笑点了点头,对我说:“看来是董其昌的书法是现学的。”
我端详了下康熙的脸色,抿嘴一笑,道:“皇上英明,董先生的书法飘逸空灵,风华自足,皇上曾说其结构字体,皆源于晋人,晋人书取韵,民女只得形似,而无法得其神韵,早知道皇上会考校民女,民女绝不敢献丑!”
康熙哈哈一笑,目光深注着我,说:“看你憔悴的模样,这些日子想必辛苦了。”我摇了摇头,道:“皇上日理万机,那才是辛苦。民女虽不才,但想着皇恩浩荡,只要能博皇上一笑,纵是万死亦不辞!”
康熙微一颔首,道:“你做得很好,想要朕给你什么赏赐?”
我心道我等你这句话很久了!说:“启禀皇上,民女此次代表着贵妃姑姑的心意,本来是不敢居功的,但民女一直想留在贵妃姑姑的身边尽孝,却听闻皇上政务繁忙,一年离宫数月,贵妃姑姑因不能时时陪伴,常自担心着皇上的起居饮食。民女想恳请皇上准许民女于御前端茶送水,以成全民女的孝道,好让贵妃姑姑安心。”
康熙毫无意外之色,瞥了一眼微笑着的贵妃,又瞥了一眼表情虽未变,盯着我的眼神却冷冽如刀的德妃,思索了会,说:“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准了。”我欣喜不已,忙跪下谢恩。
我退回贵妃身后,视线掠过德妃,没有停留便投往殿心,心内冷哼,她算计我一次,我算计她一次,大家扯平而已!
我十四岁,分明是今届秀女,康熙却没见过、听过我,必然意识到我的名牌早被暗箱操作抽掉了,而此举只可能出自德妃的手笔,康熙自不免疑心她阻止我入选妃嫔。
但与此同时,佟佳氏也没有提起过我,未免康熙察觉到两方是有默契的,我绝口未提我早已住在永和宫中,康熙只会知道佟佳氏自有主意,至少不是让我做妃嫔。
方才的一番话,我等于明说今日之事是贵妃刻意的安排,目的是让我亲近圣驾,康熙绝不会当众拒绝以致驳了贵妃的面子,而他只要一答应,德妃此后就绝不能冒上一丁点跟康熙争女人的嫌疑,开口请康熙为我和十四指婚。
我这招等于把主动权挣回佟佳氏手里,他们可以等待自觉合适的时机,向康熙要求把我指给他们心中看重的人。
所以佟佳氏不会挡我的路,而德妃反击的方式中我唯一担心的不外乎她揭穿我早挂名永和宫宫女之事,却会令她自己犯上欺君之罪,此次抽名牌之事,康熙不跟她计较她就该偷笑了,绝不会再提出来自掘坟墓。
佟佳氏此刻也许还不清楚,但我知道最终的结果不会有任何不同!只有此刻佟佳氏与德妃并不忠诚的合作关系,才能给我一丝空子可以钻,我要的也只是一个过程的差异,待在永和宫,我半点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