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哥们开始轮番上前向康熙贺寿,太子眉清目秀,身材健硕,一身浅金色的蟒袍,恰是金玉在外,可惜败絮其中……他向康熙敬酒时一副父慈子孝的画面,可见世事如何难料!
大多数阿哥在回座之前都看了我一眼,既然十三阿哥能猜到我的婚事是一场夺储的联姻,其余诸子必也心中有数,贵妃的心性脾气更是人尽皆知,她也许有心送我去康熙身边,却绝对没有这个本事。
德妃首先怀疑的必定是佟佳氏,但佟佳氏没有理由这么做,此刻他们犯不着跟德妃过不去,若是十四阿哥之前有何行差踏错,倒还可以理解。
可以说,上至康熙,下至在坐任何一个足够聪明的人,都明白我是自己处心积虑要接近康熙的,只不过目的不是他们之中大多数人认为的想做妃嫔而已……
八阿哥锐利的目光隐含着深思,我暗暗皱眉,心生一种似乎无论何事也瞒不过他的无所适从,八爷党其余三位阿哥的眼神却是寒如玄冰,四阿哥仍是云淡风轻的,只有十三阿哥的目光依旧温暖,我便回了他一个浅笑。
戌时宴毕,恭送康熙和皇太后离开之后,德妃和贵妃便领头退席,我眼观鼻鼻观心地跟着贵妃,心忖着今晚回去该如何应对德妃……
接近殿门,忽地被人大力扣住了手腕,我闷哼一声,转回头,见十四阿哥面色铁青,太阳穴突突地跳动,恶狠狠地瞪着我,我蹙了蹙眉,大庭广众之下,他又发什么疯?
德妃、贵妃本已跨出了大殿,听到动静双双回转身。德妃低声斥道:“十四!还不放手!”十四恍若未闻,我身后的寒暄声渐渐低下,我不由焦躁起来,一边挣着手,一边怒瞪他,却察觉他的眼里除了愤怒,更多的竟是伤痛!
我顿时停下动作,心内惊悸,脑中闪过舒兰口中的“银簮”,莫非他……
他哑声道:“你竟然宁愿……”我不假思索,抬起另一只手一巴掌扇去,清脆的一声“啪”,阻断了他接下去的话,他怔愣住,半晌只是呆呆地看着我。
身后原本的静默更成为一片死寂,我暗叹一声,摔脱十四的手,走到德妃跟前跪下,道:“奴婢知罪,请德妃娘娘责罚。”德妃默了会,用毫无情绪的声音说:“传本宫懿旨,佟佳.翎兮以下犯上,杖责二十,以儆效尤!”候在殿门的一名太监应道:“喳!”
我正要跟去,贵妃伸手拦住我,对德妃说:“德妃,今日之事是本宫的主意,你有什么不满,就冲着本宫来!”我吓了一大跳,我这软性子的姑姑居然说得出这么有魄力的话!可惜不对,德妃不是借题发挥……
气氛霎时僵持住,比起德妃,贵妃的气势实在是不够看!我赶紧给贵妃找台阶,柔声道:“姑姑,德妃娘娘只是公正处事,的确是我不分尊卑,理该小惩大戒。”
贵妃满脸心疼,待要说话,我撒娇般摇了摇她的手,随着领旨太监走出宁寿宫。听见十四仓惶唤着:“额娘!”德妃冷声道:“你住口!”我心内苦笑,我曾说过十四将累人累己,却没想到第一个被他连累的人,竟是我自己!
若让十四说完那句“你竟然宁愿嫁给皇阿玛都不肯嫁给我”,被有心人听去便是忤逆不孝的罪名,我下意识地只想阻止他,以德妃的聪明,自然知道我的目的,这二十杖更是不得不打,以免显出徇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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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拿来白绢塞住我的嘴,示意我趴上刑凳,我头皮一阵发麻,真是欲哭无泪!我一生从未像此刻一般害怕过,虽看不到自己的脸色,却必是可以想见的惨白……
到第一杖落在身上的时候,虽是极痛,心却是安定了,难怪人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临死那刻,更可幸的是,直到慈禧那个老妖妇出现之前,清朝宫女杖责是不用除衫的,否则真是宁可死了的好!
我一面心里自我解嘲,一面咬牙忍耐,未出片刻,已眼前发黑,不用强忍,也发不出一丝声息。
我神志不清地被搬上床,背脊一阵阵火辣尖锐的刺痛拉拢了些许意识,感觉已经比捱打时好过了很多。想着不知第几杖落在身上时,恨十四简直恨得牙痒,更恨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拦他!他的后果能凄惨得过我?现代社会教育我们千万别滥做好人,好心没有好报的!原来古代也是同理……
“姐姐!”耳边传来舒兰的惊叫声,我侧回头,舒兰正眼眶红红地看着我一身的血肉模糊,泪盈于睫,我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来了?”舒兰抖颤着声音说:“是十四爷使人叫我立刻过来的,姐姐,你怎么了?”
我叹道:“别问了,也别哭,我现在没有力气。”不说还好,话音未落,舒兰的眼泪唰地就落下了。我苦笑着轻摇了摇头,静静趴在床上,任宫女为我擦拭上药,舒兰蹲在我床头边为我抹着额上不断冒出的冷汗,到耳边静下来时,我浑身已半点力气也无。
舒兰本要说什么,见我半阖了眼,柔声道:“姐姐,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我恹恹地“嗯”声,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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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躺就是大半个月,伤寒热症烧得我一直昏昏沉沉,到能下床行走,外间已是阳光和煦的暖春,草长莺飞,恰是人间四月天!
我缓缓踱步,永和宫园内种着数株杏花,最初纯红色的花苞绽放开来,只会在白色花瓣上留下浅浅的红晕,到如今已是纯白一片,尽被春风吹作雪,我贪婪地呼吸着满带花香的空气,感觉一直纠缠着我的噩运终于即将过去……
舒兰略带娇嗔的声音传来:“姐姐!你身子还没好,怎么就走出来吹风!”我侧过头,舒兰正缓步朝我走来,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以往轻巧的走路姿态如今也变得庄重,似个十足的小妇人了。
我微微一笑,等她走到跟前,柔声道:“舒兰,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舒兰轻摇了摇头,垂首默了会,轻声问:“姐姐,你是为了我么?”我疑惑地看着她,她抬起写满不安的小脸,说:“我问额娘为什么要这么对姐姐,她说姐姐对十四爷不敬,是为了我么?”
我转开眼,目注着在风中蹁跹的杏花瓣,淡声说:“不是的。”心忖为什么人们往往都不懂怜取眼前人?舒兰纯白如纸,全心信任着我这个“姐姐”,我对她却有太多难以启齿的事……
她默了会,道:“姐姐,贵妃娘娘、八哥和十三哥都使人送了不少活血养气的补品药材过来,我让人炖给你吃可好?”我深叹了一声,侧回头,没答话,转而问:“你最近身子如何?”舒兰的脸色骤暗,道:“身子挺好的,只是……”别开了脸,没有再说下去。
我心内一叹,两人静立了会,有宫女过来说德妃传召我,我出了一会神,让舒兰先回去,便提步走向德妃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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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让我坐下后,使人端上一盅物什,柔声道:“这是暹罗进贡的官燕,趁热喝些吧。”我低低应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拨弄着手中的银勺,静等德妃切入正题。
她默了好一会,道:“翎兮,你既对十四情深意重,本宫就放心了。明日本宫派人送你去畅春园,你到了皇上跟前,要好好伺候!”我暗舒一口气,站起福了福身,恭声道:“奴婢遵命。”
德妃知我刻意亲近康熙,无外乎猜我一是想嫁给康熙,一是想嫁给别人,但她误以为我是喜欢十四阿哥才阻止他惹祸,那么这两个可能性就都可以否决,剩下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我只是想在不违拗佟佳氏的前提下成全贵妃。
如此一来,勉强也算得上因祸得福,否则以德妃的性子,保不准会有什么后着,我虽不惧她,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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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似未全好,逛了一圈便乏得很,回到房内,懒懒地倚在榻上,捧着茶杯出神。
我烧得昏昏沉沉之际,唯一清晰的感觉,就是一只按上我额头的手,冰冰的,冷冷的,停留了片刻便离去。我当时拼命想睁开眼看看他,却忘了那又何必,那个人的模样,早已在脑中描摹了千百次……
十三阿哥的一声轻笑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过神,他正跨进门,戏谑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的脸色不禁一红,他大笑起来,说:“这下我真的知道你在想什么了!”
我大感窘迫,背过身搁下茶杯,定了心神才转回头,想骂他又找不到言辞,只好瞪了他一眼,眼光却不由自主地在他身侧逡巡。十三见状微笑说:“四哥被德妃额娘留下说话呢!”
我心道看不出他们俩还有话可以说……想起一事,便问:“我明日要去畅春园?”十三点点头道:“皇阿玛万寿节之后就移驾畅春园了,梁九功本来传话说把你带过去。”
我了然地抬了抬眉,畅春园是康熙在京城西郊外避暑听政的离宫,园内住有一些妃嫔、大臣以及宗室,康熙每年约有一半时间都在那居住。康熙知道德妃与贵妃在我的事上是处于对立面,最好的处理方式的确是把我调走,满足她们各自一半的目的又可一举避开二人。
我问:“德妃娘娘是怎么跟皇上解释的?”康熙本就疑心她针对我,如今我又被责打,德妃应该很难解释。
十三说:“皇阿玛不会质问德妃额娘的。”我蹙起眉,那就很有可能成为我要面对的问题!康熙怎么想德妃我不介意,如何解释十四当晚的行为才费事!康熙必定听说了一二,我可不想他成人之美,让我以后挂着未来十四福晋的身份到处走动!
我猛地一竖起身子,问:“十四阿哥在哪?”差点忘记康熙更有可能问的是十四!万一那个小时候做事不经过脑子的大将军王真的求康熙指婚就糟了!起得太急,脑中一阵眩晕,撑着太阳穴轻哼了一声。
四阿哥嘲弄地说:“既然这么惦记,又何必费尽心机躲去皇阿玛身边?”我抬起头,见他神色淡漠地站在门边,正挂着心,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便转向十三,十三带着笑意看了四阿哥一眼,对我说:“十四弟要说早说了,你现在着急也来不及了!”
我紧皱起眉,这个十四真是害人不浅!过了会,四阿哥说:“你大病未愈,这些不要想了。十四也不是蠢才,不管皇阿玛对你什么心思,他知道绝不能现在去要你,何况他身边有额娘和老八提点。”
我细想了一番,略安下心,点了点头,四阿哥静静地看了我一会,说:“我先出宫了,明日我送你去畅春园。”我愣了一瞬,“嗯”了声。
他刚跨出门,身形一顿,回过头问:“送来的药材有在用么?”我张了张嘴,没出声,讪讪一笑,他紧了紧嘴角,睨了我一眼,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