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以后,陆路运输蓬勃发展,长江以北的航道大多年久失修,或淤积、或断流,与如今的水面开阔、深且湍急不可同日而语,过了南旺,即是自山东丘陵去往华北平原,运河的流向开始改为由南向北,北上的船顺着滔滔水流,大有一泻千里之势!
晚间沙船的风帆半降下,星垂平野阔,与东阿码头的点点风灯一同倒退,徐徐清风驱散了些许暑意,我背手立于船头,脑中茫茫——自打离宫后养成背手的习惯,以免双手的破绽太大……
入京之后,还有太多事需要打点,可我总是提不起兴致,我的确有想做的事,可惜不在这个时代,酒楼,不过是我可以做的事!
出宫之后更加明白,怀揣的一万五千两银子足够我拼命挥霍相当冗长的一世,我还要费心赚钱干什么?当初心心念念的导演,我做到了;而今苦苦追求的自由,我有了,可生活却顿时失去重心——我从来不知道,没有目标的人生竟会这般茫然!
我自问换掉身份回京,目的绝不至于是光明正大地嫁给四阿哥、做个饱食终日的深闺妇人,那么,我还可以存有什么样的目的?!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收回不自觉抚上胸前玉牌的手,淡然侧回头,曦儿端着补身的汤药款步而来,娇声呖呖地说:“老爷,您该吃药了。”
自打离开崇明岛,早晚梳洗的工作由秋容一手包办,我的身边除去曦儿负责的炖药、备膳、洗衣之类的闲事再无其余,我苦思终日之际,秋容遂继承我的衣钵教授宝柱和福娃生意经,她说,她收养宝柱同样是欣赏他的聪明坚毅,好好培养会是个可以帮得到我的人才,我未置可否,终至察觉自己对于生意,其实毫无兴趣可言……
我示意她将碗放上船舷,淡淡扫过刚踏上甲板的宝柱,继续目注河面,闻得曦儿笑着问:“福娃呢?”宝柱说:“还在跟秋容姐学数术呢。”
秋容将两个男孩照顾得很好,面色红润、健康茁壮,据说九个月前还是单薄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我一早言明,彼此不存在任何附属关系,真想离开的人大可离开,宝柱不忍拂逆秋颜,福娃一则不舍得秋颜,二则毕竟是小孩心性,曦儿与他年岁相若,彼此多了个同伴,初初闹过两日别扭,一路玩得比谁都开心,而后两人“理解”到我的遭遇,自然再无异议地留在我身边。
离开泰州时,据说宝柱买了一大堆书册回来,我没兴趣问;而秋容显然不明因材施教,福娃绝对不是学数术的材料,再次,我没兴趣管……
我轻叹一声,随口问:“你们可曾思考过,自己将来想做些什么?”
身后静默半晌,宝柱道:“福娃和我自小一起长大,他一直视我为兄长,他的爹去‘邻镇买米’后,我就立下心愿,要善尽做哥哥的责任,保他一生衣食无忧!小时候家贫,我们没有念过书,幸得秋颜姐送我们进学堂,学到许多为人处事的道理,就像老爷说过的,男子汉不该但求安身立命,需要作出一番事业,才能保护身边的人,老爷,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秋颜姐的教导、好好辅助老爷的!”
我眉尖微挑,我们这群人,理论上统统无法适应商场,他们是不够奸诈,我则充其量可以防着旁人来算计我,绝不会无端端地去算计旁人,加上大抵是不曾缺过钱,太无贪欲!我不予置评,转而问:“曦儿,你呢?”曦儿轻声说:“我爹说过,延续香火、相夫教子是一个女子最大的责任,我将来的夫君会是我一生的依靠,我该做的,就是与他祸福贫富与共。”
我微微眯起眼,他们都是想守护最重要的人么……以往,这是我最鄙弃的心念,说到底,是害怕将重心放在一个人身上,若是失去,整个世界会尽数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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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跨出车门,仰头望着尘网覆盖的招牌,耀目的阳光投下点点光晕、朦胧了眼前,一时竟恍如隔世……
鼎丰居的门板上还留着残破的封条,门庭没落,于闹市喧嚣中突兀万分,我嘴角一勾,事已至此——于平淡中寻找乐趣显然非我所长,既然终究要做,我自会让你重见昔日辉煌!
我们一行踏入鼎丰居,我一早料到,官府未经我申请亦主动解封,绝不会是办事效率高的缘故,果然,家具、被褥、锅碗瓢盆统统被拿去充公,反倒是省了我整理的力气!
我巡视一番,抽出沿途画好的设计图,淡淡吩咐道:“宝柱,你拿着这个去外城东大街上的温府求见温先生,把他开出的价钱带回来给我,秋容,你将后院的厢房简单清理一下,曦儿、福娃,你们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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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尝了尝来人递来的菜肴,感觉平平无奇,要赢过一街之隔的松华楼,必须出奇制胜,曦儿和福娃,究竟谁适合学习现代菜谱?
鼎丰居月前开始动工,曦儿和福娃于我的督导下担任采购,秋容管理帐务,宝柱督工,我则面试厨子伙计,倒也各司其职。如今前楼已改建好,后院正照我的吩咐大肆翻土建楼。
“老爷!”我抬眸望去,见奔来的宝柱脸色煞白、神色慌张,蹙眉问:“怎么了?”宝柱犹有余悸地道:“后院的槐树下……有一副骸骨!”
我眨了眨眼,方消化下信息,心道开什么玩笑!沉吟半晌,说:“去报官!”此刻终至明白我对于前任林掌柜隐隐的疑心来源于何处!好你个不愿官家经营、不愿动土……
此事一出,影响往后的经营实属小事!不知主审是不是个明察秋毫的官,若是将我平白牵连进去,岂非太过不值?!
秋容闻讯而来,担忧地说:“老爷,报官的话……您若是……”我摇了摇头,那也是无可奈何,许多人齐齐看见,总不能尽数灭口吧?我摸了摸颈间的玉牌,起身拿出银两和十四的簪子,说:“若是我三日没有回来,去求见四贝勒!”